转眼到了正日子,响晴白日,万里无云。
元猛一早带领手下一众巡差来到韦家大坟,坟地边上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风不透雨不漏。
这年头城里城外闲人多,有事没事都爱凑热闹。
大街上出点儿大事小情,看热闹的人不动地方就能围观几个时辰,完事后还得议论半天,这一天算是有交代了。
这乱坟茔四周住的绝大多数是穷苦人,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谁不想看看大户人家祖坟里埋的是什么?
头一天元猛已经派人在坟地边上搭好了一座棚子,门口设一张供桌,上摆香蜡纸码、净水铜铃。
棚子旁边另有一张长桌,桌子后头坐了几位穿长袍、戴眼镜的老先生。这是从附近学馆请来的,各带笔墨纸砚,由他们负责登记。
从坟地中起出棺材,得按照《坟茔葬穴图》逐一对上号,缺一件短一样也不行。
棚外还站了三十个人高马大、精强力壮的民夫,全是从码头脚行找来干活儿的。
众人面前有一排大水缸。
这里虽然是韦家的祖坟,但后来不少人偷偷往这儿埋,棺材多为一寸来厚的薄皮匣子,或用破席子卷了。
今儿若有家主来认领的,这边给挖出来,自行抬走掩埋,若没有的就装进水缸集中掩埋。
到了约定好的时辰,韦家一众人等到了。
当家的老爷子不能亲自出面,儿子、孙子里选这么几个精明能干的,虽然头上顶着大辫子,却穿着西服革履,坐着汽车来到坟地边上。
元猛赶忙迎上前去,亲手拉开车门,点头哈腰,做足了礼数,引入棚中落座看茶。
简单客气了几句,主家一点头,棚子外边马上开始放鞭炮,这边的二踢脚“叮当五六”也点上了,从吕祖堂请来的老道开始作法。
按老祖宗的规矩,摆案上香,烧黄裱、洒净水、摇铜铃,祷告先祖动迁原因,迁往何处,祈求老祖宗保佑世代平安。
老道走完了过场高喊一声:“吉时已到,起坟!”
韦家后人虽然穿着西装革履,面冲大坟齐刷刷跪成一排,磕上四个头。
磕完头站起来扭身就走,其余的事人家就不管了。
元猛一声令下,三十个大小伙子把身上的小褂脱下来,亮出一身的疙瘩肉,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抄家伙这就准备干活儿。
韦家大坟的坟头不下几百座,可不能逮哪个挖哪个,必须按照葬穴图上的顺序来,有长有幼、有先有后。
按葬穴图先找到韦家先祖的穴位,这个大坟头在坟地尽头,如同一座小山,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坟上的荒草老高,石碑也倒在一旁。
据《坟茔葬穴图》记载,这座大坟中陪葬的珍宝最多。
当初商议的时候,韦家提出过条件,别的坟无所谓,单单这座坟,起出棺材之后,必须把虫蛀、渗水的地方补上,刷一遍大漆,再换一条陀罗尼经被。
他们家之所以发迹,全凭这位老祖宗保佑,如今动土起棺,顺带让老祖宗舒坦舒坦。
元猛指手画脚命令一众民夫,先将坟前倒掉的石碑抬到推车上,铲平了坟头再往下挖。
众民夫甩开膀子,赤着脚、蹚着浑水挥镐抡锨。
挖了没一会儿,只听挖土的小伙子里有人叫了一声:“哎哟!碰上硬茬儿了!”
在场的众人一阵骚动,全把目光投了过去,但是挖开的坟坑里积满了黑水,什么也看不见。
元猛问刚才喊话的那位:“碰上什么硬茬儿了?”
那位也说不出是什么,铁锹碰到个东西,说是棺材又不太像,因为格外巨大。
元猛直嘬牙花子,但他不能显得手足无措,高声招呼一众民夫。
“哥儿几个,受累多卖卖力气,完事儿咱白面馒头、酱牛肉敞开了吃,管够!”
找来这些干活儿的民夫,平时挣不出仨瓜俩枣儿来,一听说有白面馒头、酱牛肉,那简直是过年了。
个个直咽口水,铆足了力气手底下紧忙活,恨不得赶快干完了开饭。
可谁料,几十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里头那尊漆黑的巨椁连动都没动一下。
元猛看着周围围观的人群,求里头的老少爷们儿帮帮忙,可这抬棺材的事儿都嫌晦气,软硬兼施的,也没人搭手。
还是元猛手下一个虾兵出了个主意:“头儿,韦家大坟南边不是有个冰窖吗?咱把绞盘借来不就行了?”
元猛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还是你脑袋瓜子好使,别愣着了,赶紧去吧!”
开冰窖的可惹不起官府,找你借东西是瞧得起你,不光绞盘,连骡子带牲口把式全借来了。
众民夫七手八脚过来帮忙,在坟坑边布置了绞盘,有人跳进去用粗大的麻绳捆住棺椁。
那边把骡子也套上了,一扬鞭子“驾驾驾,喔喔喔”。
两头大骡子原地打转拉动绞盘,麻绳一圈一圈越转越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金丝楠木的大棺椁缓缓往上抬升,泥水顺椁盖“沥沥啦啦”淌落。
有人找来脚手板子搭在大坑两侧,铺设一层原木,再把棺椁放在原木上,用绞盘平行拖动,稳稳当当挪到地面上。
从近处看,棺椁更为巨大,大漆脱落的地方露出木料,也是乌黑锃亮的,道道金丝隐在其中。
正经的金丝楠阴沉,又叫乌木,埋在坟土泥水中一两百年,如今出了土,见了天,大漆依旧光亮如新,可以照见人影,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有个木匠师傅,一眼就看出门道了,嘴里不停叨咕:“真开了眼了,我干了这么多年木匠活儿头一次看见这么阔气的套棺。”
“料多讲究咱先不提,您就看这工,没用一根钉子,独拼独面、榫卯相连,这玩意儿可太少见了!”
而今把棺椁抬上来了,下一步得按照韦家的吩咐,开棺整理。
元猛让人用杉篙搭起脚手架子,上边按了滑轮。
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手持鸭嘴撬棍,顺椁盖下方插进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裤腰带崩断了三四条,才撬开一点儿缝隙。
用绳子穿过去将椁盖捆上,经过滑轮再与绞盘连接。
牲口把式赶着两头大骡子再次转动轮轴,升起椁盖吊到半空。
棺椁中满是黄褐色的尸水,这些浑汤子不仅是死人身上出的,还有从缝隙里渗进来的,按说该当腥臭难闻才对,围观之人却嗅到一股子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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