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苏砚离府那日,念棠蹲在门廊下数蚂蚁。
青石板缝里的黑蚁排着队,正往墙根的洞钻。
她数到第七只时,听见阿忠在身后轻声道:“姑娘,赵婶子今儿个往祠堂去了三回,方才还让李二小子去请了王屠户家的大哥。”小丫头的手指顿住,蚂蚁趁机从指缝溜过。
她仰头时,发间银铃轻响,像檐角坠着的星子:“阿忠伯,祠堂的门锁换了新铜的?”
“换了,前日老爷亲自上的锁。”阿忠搓了搓掌心的老茧,“可赵婶子在廊下站了半柱香,盯着锁头直叹气,说‘从前族里议事都在祠堂,如今连门槛都跨不进’。”
念棠的脚尖轻轻踢了踢青石板,忽然笑起来:“那等爹爹回来,咱们把祠堂扫得比过年还亮堂好不好?”她蹦跳着往厨房跑,发辫上的珊瑚珠晃呀晃,“张婶子新晒的春茶,我去讨一撮!”
第二日午后,偏厅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
赵氏望着上座空着的主位,喉间泛起股酸意。
她特意挑了苏砚离府的第七日——前六日里,三房的小丫头总像团棉花似的黏在眼前,偏今儿个没见踪影。
“婶子,王大哥他们到了。”李二小子缩着脖子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族人。
王屠户家的大儿子搓着沾了油星的手,李叔公的二小子揪着衣角,连平时最不爱凑热闹的刘阿婆都扶着拐杖来了。
赵氏起身斟茶,茶盏碰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各位坐,我就是心里堵得慌,找大家说说话。”她的眼眶慢慢红了,“从前苏府还是破落户时,咱们族人谁没帮衬过?如今三房起势了,可倒好——”她指尖点了点空着的主位,“连族里议事都挪到偏厅,咱们连个递茶的小丫头都使唤不上。”
王屠户家的大儿子粗声接口:“可不是!上回我家小子想在苏记布庄谋个伙计,苏掌柜说要问三姑娘——”他突然噤声,偷瞄赵氏。
“三姑娘才多大?”赵氏冷笑,“还不是三房想独揽大权!”她端起茶盏,茶水倒映着她扭曲的脸,“咱们苏家人的产业,凭什么让个捡来的小丫头指手画脚?”
“叩叩叩。”
门被轻轻推开。
念棠提着青瓷茶罐站在门口,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怀里还抱着个红泥小炉,炉上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赵婶,我煮了新茶。”小丫头歪着头笑,腮边梨涡像沾了蜜,“张婶子说春茶要配阳光喝,你们看——”她踮脚把茶罐放在案上,阳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茶罐上镀了层金,“这是明前采的雀舌,我特意加了点盐。”
赵氏的手指在桌下攥成拳。
这小丫头来得太巧,巧得像块石头砸进她刚搅浑的水。
她扯出个笑:“棠棠真乖,快给大家倒茶。”
茶盏挨个满上。
念棠捧着茶盏递到赵氏面前时,发梢扫过她手背,软乎乎的:“赵婶先尝尝?”
赵氏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先是清苦的茶香,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像眼泪渗进茶汤里。
她皱眉:“怎么有盐?”
“茶里加了盐才特别呀。”念棠蹲在她脚边,仰着小脸,“我前日听阿忠伯说,以前族里煮茶都要加盐,大家围着火炉喝,可暖和了。”她指腹蹭了蹭赵氏的茶盏边缘,“赵婶,你说是不是?”
赵氏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这小丫头哪里是送茶?
分明是在提醒她——从前苏府落魄时,族人围炉煮茶的温情,如今都被她拿来当刀子使。
“茶要淡才清,人要诚才亲。”念棠突然站起来,声音甜甜的,却像根细针戳进人心里,“我昨天在厨房听张婶子说,赵婶让李二小子去买了笔墨纸砚?是不是要给族里写什么东西呀?”
厅里霎时安静。
李二小子的脸“唰”地白了,王屠户家的大儿子假装咳嗽,刘阿婆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响。
赵氏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茶盏“咔”地裂了道细纹。
“棠棠别胡说。”她强撑着笑,“我就是……给京里的侄子写封信。”
“原来是家书呀。”念棠歪头,“那赵婶写的什么?是不是说苏府的新茶特别香?”她转身往门口走,发间银铃在穿堂风里响成一片,“我去让阿忠伯帮你寄信,他认得驿站的周大哥,送得快!”
赵氏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直到偏厅的门“吱呀”合上,她才猛地掀翻茶案——茶盏碎了满地,茶叶混着盐水浸湿了裙角。
李二小子缩在墙角发抖,她扑过去揪他的衣领:“你是不是把我去驿站的事说出去了?”
“没、没说!”李二小子快哭了,“就、就是昨日阿忠伯问我买笔墨做什么,我……我就说婶子要写信……”
赵氏松开手,瘫坐在碎瓷片上。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照见她裙角的茶渍,像块洗不干净的疤。
暮色漫进东厢时,念棠正趴在窗台上剥橘子。
阿忠轻手轻脚推开门,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封蜡上还沾着草屑:“姑娘,这是我在马厩后墙捡的。赵婶子今早让李二小子去驿站,可这信没寄出去,掉在草堆里了。”
念棠接过信,橘子皮“啪”地掉在桌上。
她撕开封蜡的手有点抖,展开信纸的瞬间,睫毛颤了颤——上面赫然写着苏砚“私吞族产三千两”“与吏部侍郎结党营私”的字样,末尾还按了个模糊的指印。
“阿忠伯,这指印是不是李二小子的?”她把信纸举到窗边,夕阳透过纸背,照出指节的纹路,“他昨天说帮赵婶磨墨,手上沾了墨,按在纸上了。”
阿忠凑近看了看,倒抽口凉气:“是!这小崽子的拇指有块胎记,我认得!”
念棠把信纸折好,塞进袖袋里。
她剥了瓣橘子放进嘴里,甜津津的,可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窗外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她望着满地碎金似的叶子,突然笑了:“阿忠伯,你说赵婶子是不是想帮咱们家?”
阿忠愣住:“姑娘?”
“她嫌咱们家太清净,想多管些事呢。”念棠跳下窗台,发辫上的珊瑚珠撞在门框上,“爹爹不是说要选个可靠的人管账吗?赵婶子最热心,不如让她管?”
阿忠的眼睛亮了:“姑娘是说……”
“账房的钥匙,最沉手了。”念棠歪头,梨涡里盛着暮色,“赵婶子要是接了,肯定能把账管得明明白白。”
戌时三刻,苏砚刚进府门就看见念棠站在廊下。
小丫头抱着个锦盒,发间银铃在月光下闪呀闪:“爹爹,赵婶子说她想帮咱们管账。”
苏砚挑眉:“她?”
“赵婶子最会持家了,张婶子说她熬汤都要算时辰呢。”念棠把锦盒塞进他手里,“你看,她连账册都翻了三回了。”
苏砚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串铜钥匙,还沾着淡淡的墨香。
他望着女儿眼里的狡黠,突然笑出声:“好,明日就让赵弟妹管账。”
次日清晨,赵氏捧着账房钥匙站在门口。
阳光穿过她头顶的银杏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捏着钥匙串,金属碰撞的脆响里,仿佛已经看见苏砚被御史拿问的场景。
她提起裙角跨进账房,案上的账册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本,正摊开在“族产收支”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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