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窗台上的麻雀闹醒了。
掀开被子时,布囊里的紫莲花瓣硌得大腿生疼——苏清欢昨晚放进去的,此刻还带着她袖间沉水香的余温。
推开房门,苏清欢已经等在院门口。
她换了件月白粗布衫,发尾用根青竹簪子别着,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裹,见我出来,垂眸将包裹递过来:“镇库里潮,带件旧棉袍。”
我接过时触到她指尖,凉得像浸过晨露的竹叶。
她转身就走,青石板路上的木屐声脆得很,倒比我这双麻鞋利落。
镇库在青水镇西头,是间半埋在地下的石屋。
老吴头昨天说过,这库房建了三十年,钥匙一直由钱瞎子和林婆婆共管——可林婆婆今年七十了,前儿我在药铺见她称药材,手都抖得捏不住秤杆。
苏清欢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铁锈簌簌往下掉。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霉味混着药材的苦香“轰”地涌出来。
我摸黑点亮火折子,就着那点光,只见架子上的陶瓮东倒西歪,有的贴着“茯苓”的标签,里面却飘着几缕橘红的朱砂;墙角堆着半袋药渣,仔细看竟掺着没烧尽的玄霜草——和昨天张婶儿子中的毒,是同一种。
“这账册……”苏清欢翻着木架上的牛皮卷,眉峰越拧越紧,“三年前的记录压在最上面,新收的药材随便塞在夹缝里。”她指尖划过卷边的墨迹,突然顿住,“你看,去年秋汛收的三筐石耳,记成了‘石茸’,可石茸是毒菌。”
我凑近看,牛皮纸上的字迹确实歪歪扭扭,“耳”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真像极了“茸”。
前世在图书馆做勤工俭学,整理古籍时也遇过这种情况——分类混乱,全凭药工口传心授,出错是迟早的事。
“按功效和毒性分级吧。”我脱口而出。
见苏清欢抬头看我,喉结动了动,“比如清热的放东边,止血的放西边;有毒性的标红签,无毒的标绿签。这样找起来快,也不容易混。”
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寒夜里突然燃起的灯。
“好!”她把账册往我怀里一塞,“你记,我搬瓮。小翠去药铺借红青两色绢布,给每个瓮贴标签。”
林婆婆是晌午来的。
她拄着枣木拐杖,鼻尖还沾着点药粉,一进门就被满屋子整整齐齐的陶瓮惊住了:“清欢啊,这是……”
“林阿婆您看。”苏清欢拉着她走到东边架子前,“这排都是清热的,石耳、竹沥、金盏花;西边是止血的,地榆、三七、仙鹤草。有毒的标了红签,像玄霜草、钩吻,都单独锁在里间。”
林婆婆颤巍巍摸了摸红签,突然抹起了眼睛:“三十年了,我就说这库房该整整……钱瞎子总说‘老规矩不能破’,可老规矩能救人性命么?”她转身握住我的手,掌心全是熬药熬出的老茧,“小友是清欢的朋友吧?这脑子,比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强百倍。”
我正想说“阿婆您过奖”,院外突然传来“砰”的砸门声。
“苏清欢!”钱瞎子的公鸭嗓扯得老响,“镇长大人说医道该论本事,我钱某不才,想跟你比三场——就治前街李屠户家那得风寒夹湿的小子!”
苏清欢的手在我臂弯轻轻一掐。
我低头,见她指节发白,却笑得清清淡淡:“钱叔既然要比,我奉陪。三日为限,谁先让小郎退烧,谁赢。”
比试场设在回春堂后堂。
李屠户家的小子裹着棉被蜷在竹榻上,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嘴唇乌青,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钱瞎子先诊脉,手指在寸关尺上按了三按,捻着山羊胡道:“风寒夹湿,当用麻黄汤发汗,再用火罐祛寒。”
苏清欢诊脉时,我在旁铺开纸,把小子的症状一一记下来:高热无汗、头重如裹、舌苔白腻、脉濡缓。
前世学过《中医基础理论》,风寒夹湿属外感病,关键在“宣肺利湿”,麻黄汤虽能发汗,却可能加重湿滞。
我快速画了张表格,把“发热程度”“汗出情况”“舌苔变化”分三栏,每半个时辰记一次。
“清欢,用三仁汤。”我把表格推过去,“杏仁宣肺,白蔻仁化湿,薏苡仁健脾。再加半钱滑石,引湿热从小便出。”
她扫了眼表格,眼尾微微上挑——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好。”她提笔开方,墨迹未干就递给小翠,“快去抓药,文火慢煎。”
钱瞎子的药先煎好。
他举着黑糊糊的药碗,扯着嗓子让众人看:“我这麻黄汤,祖上传了三代,发汗最是利索!”那小子喝下半碗,果然出了层薄汗,钱瞎子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可到了第二日晌午,小子的汗突然停了。
他攥着被角直哼哼,额头烧得更烫,舌苔反而厚了一层。
钱瞎子慌了,又换了羌活胜湿汤,可喝下去半点动静没有。
苏清欢的三仁汤却见了效。
小子喝第一碗时只出了点细汗,第二碗后,我摸他的脉,濡象轻了些;第三碗喝完,他突然掀了被子:“阿娘,我想喝水!”李屠户媳妇哭着去倒茶,那小子“咕嘟咕嘟”灌了半壶,额头上的汗珠子跟下雨似的。
第三日辰时,钱瞎子的火罐在小子背上印了七八个紫斑,可烧还是没退。
苏清欢却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烤——这是我教她的简易消毒法。
“陈昭画的穴位热感图呢?”她问小翠。
小翠递来张纸,上面用红笔标着大椎、肺俞、阴陵泉。
苏清欢捻着针,在大椎穴轻轻一刺:“这里是退热要穴。”又刺肺俞:“宣肺。”最后刺阴陵泉:“利湿。”
小子原本皱成一团的脸慢慢舒展开。
半柱香后,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接着“哇”地吐了口黏痰。
李屠户媳妇摸他额头,眼泪“刷”地掉下来:“不烫了!真不烫了!”
钱瞎子的药碗“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小子泛红的脸,又看看苏清欢的针包,突然跳起来:“你、你私自改古方!《伤寒论》里哪有三仁汤?你这是歪门邪道!”
“钱叔记性差了?”小翠从药柜里抽出一叠纸,“这是陈公子画的消毒流程图,用开水煮针、药罐要暴晒;这是近三个月的医案,用新方治好的风寒、毒疮、食积,都记着呢!”她把纸往钱瞎子怀里一塞,“您老要是觉得不对,去问问张婶家狗蛋,去问问王木匠家的娃——他们喝了苏大夫的药,哪个没好?”
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
张婶挤到前面,拍着钱瞎子的胳膊:“我家狗蛋现在活蹦乱跳的,钱叔你倒说说,这歪门邪道咋比你那火炙法管用?”
钱瞎子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根刺,扎得我后颈发疼。
人散得差不多时,苏清欢突然把药杵往桌上一放。
她没看我,盯着窗台上的紫莲花瓣:“你不是普通人。”她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你教我的消毒法,画的穴位图,还有那套分类法……你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摸了摸布囊里的花瓣,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得她的影子在地上晃。
“就是个爱琢磨的。”我笑了笑,“从前看医书,觉得有些法子能更好,就记下来了。”
她没再问。
转身时,我看见她耳尖泛着淡红,像沾了晨露的桃花。
木屐声渐远,后堂的更漏“咚”地敲了两下——已经亥时了。
我吹灭油灯,刚躺下,就听见窗外传来细细的哭声。
像谁用碎瓷片刮着青石板,时断时续,忽远忽近。
我披了件外衣,推开窗,风里飘来股若有若无的苦香——像是紫莲的味道。
那哭声还在响。
我踩着青石板往镇外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转过街角时,我看见镇西头的老槐树下,有个穿素白裙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发抖。
(远处的哭声突然拔高,像只夜鸟被掐住了脖子。
我刚要上前,后颈突然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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