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神医妙手
再日,樗里疾引一老者入宫。
太医令李西正为嬴荡推拿。见樗里疾至,嬴荡示意停下。
嬴荡抬眼打量那老者:身姿挺拔如松,银发胜雪,一丝不乱。面容清癯,皱纹如刻,然双目炯炯,似能洞穿肺腑。一袭青布长衫,腰悬古玉,足踏素履,气度超然,恍若方外之人。他垂手而立,神色恬淡,不卑不亢。
嬴荡暗忖:若依樗里疾所言,此人曾为田午诊治,当是四十余年前事,算来该是耄耋老叟。然眼前之人,鹤发童颜,气韵不凡,实属罕见。
“为王叔、神医赐座。”嬴荡吩咐寺人,又道,“寡人闻说,越人先生能望五官而知五脏之疾,果有此事?”
“老朽微末之技,略知皮毛。”秦越人拱手。
“自神农尝草,医道相传千载,寡人倒未闻此等奇术。”嬴荡语带探询。
“此乃老朽偶得之心法,秦王不知,亦属常情。”秦越人淡然道。
“好大口气!神农未闻之术,一介布衣也敢妄称独创?!”李西按捺不住,厉声插话。
按制,区区太医令,在君王、重臣面前,未经垂询,焉敢放肆?然此刻嬴荡竟置若罔闻,未加斥责。
秦越人心念电转,已明其意:无非借李西之口,考校自己罢了。他淡然一笑:“敢问这位是?”
“太医令,李西。”李西冷然道。
“见过太医令。”秦越人施礼,“若非神农尝百草,焉知草木可疗疾?若非商君行变法,焉有今日强秦?天道流转,今未必不如古。古人未及之事,今人未必不能。”
“巧言令色!”李西斥道。
“哈哈哈,”樗里疾笑着打圆场,“李太医心直口快,先生莫怪。”
“无妨。”秦越人摆手,“所谓望五官而知五脏,其理至简。望而知之者,望其五色而知病所;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察其源;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明其症。”
“妙。”嬴荡颔首。
“人之五官,目舌口鼻耳。目神有无,眼白清浊;舌色深浅,苔质厚薄、色白或黄;口唇润燥,色泽红白;鼻息通塞,涕液稀稠、色黄或白;耳廓形态,色泽明暗……诸般表象,皆有因果。”秦越人娓娓道来。
“善。”嬴荡兴致愈浓。
秦越人续道:“目疾,责之于肝;舌疾,责之于心;口疾,责之于脾;鼻疾,责之于肺;耳疾,责之于肾。”
“依先生高见,老夫近日目赤肿痛,是何缘由?”樗里疾凑趣道。
“眼白赤红,乃肝火上炎;舌色赤红,乃心火亢盛,需清心降火;苔黄厚腻,脾胃积热;苔白滑润,脾胃虚寒。此所谓肝开窍于目,心开窍于舌,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肾开窍于耳。”秦越人解答清晰。
“玄妙之中,自具法度。”嬴荡赞道。
见嬴荡兴致盎然,樗里疾顺势问道:“敢问先生,这切脉之道,又有何玄机?”
秦越人细解:常人之寸、关、尺三部脉象,当是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从容和缓,节律均匀,一息四至五至,此为平脉。脉象之成,关乎心力之强弱、脉络之弛张、气血津液之盈亏。脉象各异,实乃此三者盛衰虚滞之外显。
秦越人侃侃而谈,李西却插不进半句。情急之下,只得厉声打断:“江湖骗术,一派胡言!”
嬴荡虽未尽解医理,但观秦越人谈吐从容,条理分明,绝非宫中庸医可比。反观李西,不学无术,只知恶语相向,顿生厌恶,挥手斥道:“尔等学艺不精,反出恶言,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诺……”李西恨恨剜了秦越人一眼,悻悻退下。
“先生请续言。”嬴荡道。
秦越人道:“周身之气力,源于心君。心气之本,在于肾生之元气,脾化之谷气,肺纳之清气,三气交汇,方成心气。脾肾愈衰,心气亦随之而弱,脉象必现衰微之态,或迟缓无力,或虚数无根。循此理逆推,脉象无力乃心气不足之征,心气不足则责之脾肾化生乏力……”
“先生高论,令老朽茅塞顿开。还望先生为王上施以圣手。”樗里疾恳请道。
秦越人绕龙榻缓行一周,目光如炬,将嬴荡周身细细端详;复将三指轻搭其腕,只略一探按,便道:“此症易耳。”
“哦?”樗里疾面露惊奇,不由倾身向前。
秦越人示意嬴荡端坐榻沿,脊背微弓。他并未取出金针药石,只将枯瘦食指蜷曲成锥,凝神屏息。刹那间,那指关节仿佛蕴藏千钧之力,又似灵蛇吐信,快如闪电般,精准无误地顶向嬴荡骶椎骨缝深处!
“咔哒!”
一声清脆骨响,如金石交迸,骤然在空旷寝殿中炸开!
“呃啊——!”嬴荡浑身剧震,喉间爆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腰身如遭电击般猛地向前一挺!先前那因伤痛而微偻的姿态,竟似被无形巨手瞬间扳正,脊梁骨节如龙归其位,刹那间显出几分昂藏气度。
樗里疾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咔哒”声入耳,心头便是一跳,待见嬴荡身形变化,眼中已满是惊异。
秦越人动作却毫不停滞。他双目精光湛然,双掌虚按,似有氤氲气机自周身腾起。紧接着,右手并指如戟,指尖凝着一股肉眼难辨的灼热劲气,闪电般点向嬴荡腰背几处要穴!
“气海俞!”
——指落如蜻蜓点水,一股温煦热流却直透脏腑,淤塞之气仿佛被瞬间凿开一道缝隙。
“殷门!”
——指劲沉凝,如重锤敲击,深藏于筋肉深处的滞涩痛楚,竟被这一指之力震得隐隐松动。
“昆仑!”
——足踝外侧穴位被其指尖一触,一股酸麻热流如小蛇般沿着足太阳膀胱经疾窜而上,直冲腰脊!
这三指点落,快逾奔雷,一气呵成。指尖所过之处,嬴荡腰背肌肤竟微微泛红,似有热气蒸腾。殿中众人,只觉眼前指影翻飞,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待定睛看时,秦越人已收指凝立,气定神闲,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施为,不过是拂去衣上尘埃。
“请秦王下榻。”秦越人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从施指到收功,竟不过半盏凉茶的功夫!
“哦?!”樗里疾抢上前去,意欲搀扶。
嬴荡却大手一摆,示意不必。
他右手在榻沿借力一撑,腰身发力——竟稳稳地站了起来!这动作虽仍带着一丝试探的迟滞,却已非先前那寸步难行的模样。他先试探着左右扭动腰胯,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松快。随即,右腿向前稳稳踏出一步,接着是左腿……竟真在殿中踱起步来!步履虽慢,却步步扎实,再无痛楚之色。
此时,宦者令魏和刚煎药回来,一踏入寝宫门,便撞见这般景象,惊得手中药壶几乎脱落!
“神乎其技!真乃神农再世!”魏和跪倒,大呼:“天佑我王!天佑大秦!”
樗里疾也看得目瞪口呆,痴痴的问:“如此这般,我王便无虞了?”
秦越人捋了捋胸前那三尺银白长须,神色淡然:“草民这便开个方子,秦王照方煎服,辅以静养。不出三日,定可恢复如初,行止如常,纵是搏熊罴、举鼎镬,亦无不可。”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嬴荡闻言,腰背挺得愈发笔直,龙颜大悦,朗声道:“彩!妙手回春,当赏!来人,取千金,赐予神医!”
秦越人躬身拜谢后,便随樗里疾告退出宫。
二人行至幽深的宫墙甬道,樗里疾才收起朝堂上的庄重,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秦越人,打趣道:“我说老神仙,方才殿上那‘三日复原’的话头,不是存心糊弄我王,逗他开心吧?”
秦越人脚步一顿,侧首正色道:“老夫悬壶济世,行医一甲子有余,经手病患万千。或有天命难违,力有不逮者,然生平立誓,绝无半句欺世诳语!此乃医者本分!”银须在微风中颤动,目光炯炯如电。
“哈哈哈!”樗里疾放声大笑,震得甬道嗡嗡作响,“怪老头,你还是这般无趣!本君素来嬉笑怒骂,满朝皆知,玩笑而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啊!”他拍了拍秦越人瘦削却硬朗的肩膀,“你这身起死回生的本事,老夫岂能不知?当年修鱼血战,老夫身被七创,肠穿肚烂,奄奄一息躺在死人堆里,若非你秦越人妙手施救,从阎王殿硬生生把老夫这条命拽回来,老夫这肚子,哪还有机会长成如今这般‘将军肚’?嗯?”他故意腆了腆自己圆滚的肚皮。
“亏你这老泼皮还记得!”秦越人被他逗乐,也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樗里疾那隆起的腹部,像个顽童般笑道,“你倒比老夫厉害,老夫这把年纪,只长了年岁,你这肚子,可是又见长了三分!”
“哈哈哈!”
“呵呵呵!”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当年战场上的生死相托与此刻的戏谑,不由得相顾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在森严的宫墙甬道内肆意回荡,几乎要掀翻那厚重的琉璃瓦顶,全然忘却了此乃九重禁地。
忽然,秦越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那顽童般的笑容也瞬间敛去,换上一副凝重沉思之色,银眉微蹙。
“只是……”他望着前方幽深的宫道,欲言又止。
“只是甚?”樗里疾收住笑,敏锐地察觉到老友的异样,“你这老儿,就烦你这吞吞吐吐的劲儿!”
秦越人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老夫……亦未思虑周全。方才诊脉时……秦王那脉象深处,似有……唉,罢了,许是老夫多虑了。此事容后再议,未想妥之前,不说也罢。”他摆摆手,显然不愿深谈。
就在笑声未歇事,甬道深处幽暗处,忽地飘来一个声音:“何事引得严君如此开怀?”
樗里疾循声望去,甬道阴影里踱出一人,青袍玉带,正是左相甘茂。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一哂:“哦?原是左相。这般步履匆匆入宫,莫不是又有甚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机要,需密奏于王上?”
甘茂对这般夹枪带棒的言语早已习以为常,面上纹丝不动,反倒堆起一副关切神色,急趋几步上前,先朝樗里疾与秦越人团团一揖,礼数周全,目光却如探针般落在秦越人身上:“严君安好。这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是……?”
樗里疾心知甘茂意在打探,面上却浑若无事,随口引介后,虚虚一拱手:“左相既有要务,老夫便不叨扰了。”
说着,便欲携秦越人抽身离去。
岂料甘茂身形一晃,竟又贴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极低:“严君且慢!现在有一事打听,不知……可闻那铁沐近况?”
樗里疾脚步微顿,银眉一挑,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茫然:“铁沐?何许人也?”眼神坦荡,仿佛真个从未听闻。
甘茂眼底精光一闪,嘴角却扯出个了然的弧度,仿佛在说“您老何必装糊涂”,口中却谦恭道:“严君真是人贵事繁。便是月前入秦,为大王铸那龙纹巨鼎的韩地名匠,铁沐大师啊。”
“哦——!”樗里疾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仿佛才从记忆深处捞出此人,随即语气转为寻常的探询:“他……怎的了?”
甘茂凑得更近,几乎能看清樗里疾脸上每一道纹路,一字一顿,轻飘飘吐出:“死——了!”
“哦?”樗里疾身躯似乎微微一震,面上瞬间堆满恰到好处的惊愕,声音也拖长拔高,带着浮夸的疑问:“死——了?!”那神情,仿佛骤闻晴天霹雳。
甘茂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此刻如鹰隼般牢牢锁住樗里疾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口中却慢悠悠追问:“严君……竟不知其死因?”
樗里疾迎向甘茂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依旧,甚至反将一军:“不知啊!此等匠人之事,老夫岂能尽知?莫非……左相知晓内情?”语气里带着无辜与好奇。
甘茂心头冷笑,面上却露出同样茫然的神色,摇头叹道:“惭愧,在下亦……毫无头绪。”话语间,眼神却如两把小锥子,似要凿开樗里疾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
“哦——”樗里疾这一声“哦”拖得极长,尾音里仿佛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随即袍袖微拂,做出恍然大悟又急于告辞的模样:“原来如此!既然左相亦不知,想是寻常之事。老夫还有俗务缠身,便不耽搁左相入宫面圣的要事了。告辞!”
话音未落,樗里疾已拉着秦越人,脚步迅疾地转身而去,背影透着几分避之不及的仓促。他岂能听不出甘茂话中的试探与拱火?这潭浑水,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沾染,更不屑于与甘茂在这宫墙之下做口舌之争。
刚走几百部,又一个清冷而略带磁性的女声,如同幽谷寒泉,从甬道前方拐角的阴影处飘来:“不知是何等喜事,竟惹得严君在此开怀,声震宫阙?可否与妾身……分说一二?”
樗里疾暗忖:今日这是怎么了?总是在这甬道之中、王宫大内,见到不想见抑或不敢见之人?
樗里疾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并无闲杂人等尾随,这才缓缓转身,声音低沉而复杂:“是你……你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