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刚爬上屋檐,陆言就攥着帆布袋冲进了工商局二楼。
蓝布袋子被他捂得发烫,里面的工作证边角硌得手心生疼——那是爷爷当年在御膳房的凭证,他特意压在最上面,想着能让办事员多看两眼。
赵哥早!他把布袋往柜台一放,布面蹭得柜台吱一声响。
老赵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茉莉花茶,被这动静惊得呛了口,咳嗽着推了推眼镜:陆小爷,您这是要拆我柜台?
陆言赔着笑把材料抽出来,泛黄的工作证、油浸的菜谱、还有爷爷的入党申请书,整整齐齐码成一摞:不是说上周就能办个体经营执照吗?
我把能找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老赵捏着工作证看了眼钢印,又翻到菜谱那页,突然皱起眉:缺街道证明。
啥?陆言的后槽牙咬得发酸,我上回交材料时王主任说街道章齐了啊!
上回是上回。老赵把材料推回去,茶缸子在桌子上压出个水圈,现在政策细了,得社区出经营场所合规证明。他抬眼瞥见陆言鬓角的汗,语气软了软:您跑一趟南锣鼓巷街道办,找李大姐,她认老陆头的名儿。
陆言攥着材料转身时,门帘被穿堂风掀起,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响。
他听见老赵在身后嘟囔:现在个体户跟雨后蘑菇似的,没个街道背书,出了事我们担待不起。
日头爬到头顶那会儿,陆言才从街道办冲出来。
白背心后背洇着深色汗渍,手里的材料多了枚红戳——李大姐一边盖章一边拍他胳膊:你爷爷当年给我们熬了三年绿豆汤,这章必须给你盖得周正。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往工商局跑时顺路买了个冰棍,含在嘴里凉得牙根发颤。
这回老赵没刁难,翻着新盖的章直点头:行,下一站,卫生所。
高姐那儿不是上个月刚查过吗?陆言差点把冰棍杆捏断,灶房收拾得比我被窝都干净!
老赵低头拨算盘,珠子响得脆:复查。他抬头时镜片反着光,上回是初检,现在要发卫生许可,得再验一遍。
陆言抱着材料往卫生所走时,后脖子被晒得火辣辣的。
路过副食店,张婶儿喊他买酱油,他摆了摆手——福来居的酱油缸还剩半缸,可执照办不下来,半缸也得砸手里。
卫生所的门帘是蓝布的,落着层灰。
陆言掀开门帘时,高姐正坐在藤椅上翻账本,银镯子碰得桌子叮当响。
她抬头看见陆言,眉毛挑了挑:哟,陆小爷今儿倒积极。
高姐,您就行行好。陆言把材料递过去,我这小面馆就俩灶台,能出什么岔子?
高姐没接材料,抄起桌上的放大镜:先看灶房。
灶房的门一推开,陆言就暗道不妙——早上急着出门,没顾上擦灶台,油垢在阳光里泛着腻光。
高姐举着放大镜凑近,镜片上沾了层油星:这灶沿儿,苍蝇来了都得打滑梯。
我晚上就擦!陆言掏出帕子要去抹,被高姐拍开手:你爸当年在御膳房,擦灶台能照见人影儿。她转身时白大褂带起风,吹得墙上的卫生标兵奖状簌簌响——那是爷爷活着时得的,边角都卷了。
陆言盯着奖状上爷爷的名字,喉咙发紧:高姐,我爷爷走的时候...
打住。高姐把放大镜往兜里一揣,我是他徒弟不假,可规矩不能坏。她掏出笔在检查表上划拉,明儿再来,灶房擦干净,墙皮脱落的地儿补了,再把防蝇帘换上新的。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陆言蹲在福来居门口啃凉馒头。
手里的材料被揉出了褶子,工作证上爷爷的照片还在笑,眼角的褶子像灶台上的细纹。
他摸着围裙上的醋渍——早上拌糖蒜时溅的,现在都干透了,硬邦邦的硌着肚子。
远处传来胡同口卖烤白薯的吆喝,他忽然想起爷爷常说:做菜得有耐心,火候到了,馒头也能馏出甜味儿。
夜里,煤炉的火头忽明忽暗。
陆言蹲在灶前,钢丝球擦过灶台的声响刺得耳朵疼。
油垢混着肥皂水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倒映着头顶的灯泡——昏黄的光里,他看见水洼里自己的影子,额角沾着黑渍,像爷爷当年偷吃糖蒜时的模样。
这不是刁难人嘛......他嘟囔着,钢丝球蹭得灶台吱呀响,爷爷,您当年办执照也这么费劲吗?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爷爷遗像前的老瓷碗轻轻晃了晃。
系统提示声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像煤炉里炸开的火星:检测到创业维艰隐藏任务触发,完成卫生许可办理可获得食运值300点......
陆言手一抖,钢丝球掉进了水洼。
他抬头看向遗像里的爷爷,忽然笑了——水洼里的影子还在,可这回,影子边上多了团暖黄的光,像极了灶火刚点着时的模样。
煤炉里的蜂窝煤烧得正旺,陆言蹲在青石板地上,钢丝球在灶台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
水洼里的肥皂水泛着油花,倒映着他额角的黑渍——那是刚才擦墙皮时蹭的,活像戏台上花脸的妆。
吱呀——
门帘被风掀起半尺,混着艾草香的风裹着个倩影钻进来。
陆言手一抖,钢丝球当啷掉进盆里。
抬眼就见苏清欢端着粗陶碗站在门口,月白旗袍下摆沾了点药渣子,发梢还凝着夜露:福来居的灶王爷擦到后半夜,街坊都传成评书了。
陆言忙用袖子抹了把脸,抹得更花:高姐那放大镜比显微镜还厉害,我不得擦仔细了?他盯着陶碗里飘着的枸杞,喉结动了动,你这是......
三豆甘草粥。苏清欢把碗搁在条凳上,青瓷勺碰出轻响,你擦灶台出了身汗,又喝了半壶凉白开,夜里该犯胃寒。她弯腰替他理了理歪到肩膀的围裙,指尖碰到他发烫的后颈,要帮忙就说,我爷爷跟消防局老周头下象棋总赢,开个证明......
使不得!陆言后退半步,撞得煤铲哐当响,你爷爷刚评上区里的名老中医,我这破面馆的事儿别往他那儿带。他抓起陶碗喝了口,甜丝丝的米香冲得鼻子发酸,再说了,我陆言要是连执照都跑不下来,还怎么继承我爷爷的手艺?
苏清欢没接话,只望着他沾着油污的手背——那道被钢丝球划破的小口子正渗血。
她从兜里摸出个蓝布包,打开是团雪白的药棉:你爷爷当年教我认药材时说,人要是怕麻烦,灶火就该凉了。药棉按上伤口时带着薄荷凉,可麻烦要是成心找你,总得有个人搭把手。
陆言盯着她垂落的眼睫,喉结动了动,到底把不用咽了回去。
粥碗见底时,煤炉的火头弱了些,陶碗底沉着粒没煮烂的赤豆,像颗红亮的痣。
第二天天刚擦亮,陆言就攥着新补好的墙皮证明冲进工商局。
白背心洗得发白,前襟还沾着昨晚擦灶台的肥皂水。
老赵正往茶杯里续水,见他进来,茶漏当地掉进瓷缸:陆小爷,您这是要把我这儿当跑马场?
不是说卫生许可过了就能递执照?陆言把材料拍在桌上,最上面是高姐今早刚盖的合格红章,高姐都说灶房能照见人影儿了!
老赵推了推眼镜,指尖在材料上敲出闷响:还缺消防证明。
消防?陆言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我这破面馆就俩灶台半间屋,连蜂窝煤都得省着烧,要什么消防?他扒着柜台探身,赵哥,您别跟我打官腔,到底怎么回事儿?
老赵瞥了眼门口,压低声音:昨儿下午,饮食公司的孙主任来喝茶。他用茶盖拨了拨浮叶,说现在个体户鱼龙混杂,得严格审查。
陆言的太阳穴突突跳。
饮食公司他知道,上个月刚兼并了胡同口的国营食堂,最近总派人来福来居转悠,说要统一管理。
他攥紧材料,指节发白:赵哥,我爷爷当年给你们局里熬了十年绿豆汤......
打住!老赵突然提高声量,又迅速看了眼门外,我给你透个底儿,消防证明去西四消防所找老陈,提我名儿。他把材料推回,封皮上印着不予受理的红戳,但陆小爷,有些坎儿得自己迈过去。
日头爬过屋檐时,陆言蹲在福来居门槛上,面前摊着七张被退回的表格。
最上面那张消防审查表的备注栏里,钢笔字力透纸背:灶台间距不足一米。
陆言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工作证——爷爷的照片被磨得发亮,嘴角还挂着笑。
他突然笑出了声,指节抵着额头蹭了蹭:合着您老早就算计好了,让我这小油子跟他们较这个劲?
他站起来,把表格一张张收进帆布袋。
阳光透过油乎乎的玻璃窗,在卫生标兵奖状上投下光斑。
那是爷爷的名字,笔画里浸着老面汤的香气。
不就是个执照嘛。他拍了拍帆布袋子,声音混着胡同里的蝉鸣,老子还就不信了,能让几个红戳难住?
夜里收摊时,陆言正擦着柜台,门帘突然哗啦一响。
穿堂风卷进来股子霉味,混着点说不上来的腥气。
他抬头,只看见个佝偻的影子晃过门框,粗布裤脚沾着草屑,脚后跟的布鞋裂了道口子。
客官里边请?他扯了扯围裙,话音未落,那影子已经融进夜色里。
风掀起桌上的消防审查表,纸张哗啦啦响,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该来的,终归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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