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头沟的日头,落下去了。天边就剩下点灰扑扑的云彩边儿,跟灶膛里冷透了的灰似的。
我这铺子,就在沟口那棵老槐树底下,歪歪斜斜的,跟我这人一样,半截身子入了土,没啥讲究了。里头堆满了各色破烂儿——城里人叫电子垃圾,在我这儿,都是还能喘口气的老伙计。收音机、老座钟、还有各式各样过时了的手机,它们挤在一块儿,默不作声,像一屋子蹲墙根儿晒太阳的老头儿,各自揣着一肚子过往。
我的手,糙得跟老树皮似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乎乎的油泥。正捣鼓着一个哑巴了的半导体,里头线圈绕得密密麻麻,像人肚子里的肠子。焊锡的味儿,松香的味儿,还有这屋里年深日久的尘土味儿,混在一块儿,就是我康老歪的日子。
门帘子一响,带进来一股子凉风,吹得桌上的螺丝屑打了个旋儿。
进来的是后沟的刘家小子,建国。他脸上煞白,眼珠子通红,像是刚跟谁拼命打了一架,又像是让人兜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糠了。他怀里紧紧搂着个东西,用他媳妇儿常穿的那件碎花褂子裹着,裹得严严实实。
“康伯……”他嗓子哑得厉害,喊了一声,就没了下文,嘴唇哆嗦着。
我放下手里的家伙式,看着他。沟里人都知道,我康老歪除了摆弄这些破烂儿灵光,嘴笨,一辈子没学会咋说句囫囵话。
他把那花褂子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像是怕惊扰了啥。那动作,轻得像是在放一个睡熟的娃。褂子散开一点,露出里头一部白色的手机,边角有点磕碰的印子,屏幕黑着,冰冰凉。
“是……是秀芹的。”建国说完这几个字,像是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肩膀塌了下去。“她没了……前头岔路口,那辆杀千刀的渣土车……”
他猛吸了一下鼻子,眼泪到底还是砸了下来,落在蒙着灰的桌面上,洇出几个深色的点子。
“这里头……全是她的东西。俺娃百天的照片,她自个儿录的唱山歌的声儿……还有……还有……”他说不下去了,粗大的手指抹了一把脸,“求求您,康伯,给看看,千万……千万得弄出来啊……”
我嗯了一声。沟里人都信我这双手。可有些东西,这双手也留不住。
我拿起那手机,冰得我一激灵。仔细瞅了瞅,开机键按下去,屁动静没有。心里头咯噔一下,这情形,不像是好兆头。
“搁这儿吧,”我哑着嗓子说,“我试试。不成的话……”
“您尽力!康伯,您尽力就成!”建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又看了一眼那手机,眼神黏在上头撕不下来。最后他一扭头,挑帘子出去了,背影踉踉跄跄,像是让风给刮跑的。
屋里又只剩我一个。
还有桌子上,秀芹那部哑巴了的手机。
我把它拿到灯底下,那盏吊着的,蒙了厚厚一层油污和死虫子的小灯泡。螺丝刀拧开背壳,里头是密密麻麻的零件,我看得懂又看不懂。接上我自个儿捣鼓出来的那些线,破旧的小屏幕上跳出些乱码,看得人眼花。
不对劲。
这不像寻常的毛病。那电流信号的跳动,那存储区块的死寂里又隐隐透出点活气,邪门得很。
我撂下平常的家伙,从工具箱最底下,掏出我那套谁也不让碰的老伙计——几个自己拿废旧零件改出来的探头和接收器,线头都露着铜丝。这玩意儿,能听见些别的声响,更深,更瘆人。
我把那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探针,哆哆嗦嗦地,往几个测试点上凑。
先是滋啦滋啦的杂音,听得人牙酸。
然后……
我这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又猛地砸回了肚里,摔得生疼。
那小小的接收喇叭里,先是一阵细微的、像是被人捂住了嘴的呜咽,断断续续,掺着刺啦啦的杂音,听着就揪心。然后,一个声儿,细得跟蛛丝一样,却尖得能扎透人骨头。
“……疼啊……”
是个女声!扭曲得厉害,可那调子,那劲儿,是秀芹!是她说腰疼时候的那个腔调!
我手一抖,探针差点戳偏了。脑门上的汗,唰一下就下来了,冰冰凉。
我稳住神,手抖得厉害,又调了调频率。
这一调,可了不得。
更多的声儿,从那探头里,从这满屋子堆着的废旧手机里,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低低地,缠在一起,像一窝受了惊的耗子,在阴沟里哀嚎。
“……闷死俺了……咋这么黑呐……”
“……手呢……俺的手咋没了……”
“……丫蛋……丫蛋今儿个生日……俺答应给她蒸糕……”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生疼,扫过桌上、架子上那一个个沉默的铁疙瘩、塑料壳子。这些……这些玩意儿里头,难道都关着个“人”?都是像秀芹这样,用那劳什子手机用多了,魂儿让吸了进去,锁死在里头了?!
冰冷的麻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我猛地扭头,盯死桌上那部白色的手机。
秀芹的手机。
我想起来,刚才建国出去那会儿,我看咋整都没反应,心想着别是把主板烧穿了,为了能给他个囫囵东西,我下了狠手——我给它格式化了!我把它里头所有的东西,连根撅了!
我以为那就是清掉一堆没用的乱码。
我不是!
我清掉的是秀芹!是丫蛋她娘!是刚刚还在喊疼的魂灵!
接收器的线还连在那白色手机上。屏幕上,代表数据的小灯,早他妈熄灭了。格式化完了,里头啥也没了,空的。
我像是让鬼掐住了脖子,抖得不像样,又把那听筒抓起来,按在耳朵上。
里头没了秀芹的喊疼。
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哀嚎。
就剩下一种声儿。
“嘶——————————”
拉得老长,细细的,空空荡荡。像是冬天野地里最冷的那股风,吹过光秃秃的电线,啥也没有,啥也不剩。
是啥也没有的声儿。
是删没了之后的静。死静。
我“嗷”一嗓子,把手里那玩意儿甩了出去,它砸在墙角,啪嚓一声,碎得稀烂。
我整个人往后跌,撞得零件架哗啦啦倒下来,螺丝、电容崩了一地,在我脚边乱跳。
我的手还举着,僵在半空,手指头抽筋似的抖。
桌子上,那部白色的手机安安静静躺着,屏幕黑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照出我那张惨无人色的老脸。
里头空了。
溜干净。
外头,好像有狗叫,有谁家婆娘喊娃回家吃饭,远远悠悠的。
我这铺子里,死静死静。就剩下那没边没沿的空,从那小方块里头漫出来,淹了我的脚面,我的腿,我的胸口,堵住我的鼻子眼,闷得我一丝气儿也喘不上来。
我张着嘴,喉咙里咯咯响,一个字也吐不出。
天,彻底黑透了。天黑了透,外头的声儿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花,闷闷的,听不真亮。我这铺子里,静得能听见自个儿腔子里那颗心,一下下,撞得肋骨生疼,又空又慌,像个破风箱在扯。
那部白手机,就躺在灯底下,屏幕黑黢黢的,照出我半张煞白扭曲的老脸。它现在轻省了,里头啥也没了,空的。可我瞧着它,比一座山还沉,压得我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秀芹……秀芹刚才还在里头喊疼呢!
我那手,抖得攥不成个拳。指甲掐进手心里,掐出几个深印子,才勉强撑着没瘫下去。我不能瘫。建国一会儿还得来。他来了,我拿啥给他?拿这个空壳子?跟他说,他媳妇儿没了,魂儿也没了,让我当垃圾给清了?
墙角那探头摔碎的渣子,还亮着一点红点儿,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我眼珠子慢慢挪开,刮过桌上、架子上那堆破烂手机。它们沉默着,可我现在知道了,那沉默底下是嚎叫,是哭喊,是闷在铁壳子里头挣命的魂灵!我以前咋就没听见?我拆它们,卸它们,拿它们练手,我……我这是作了多大的孽!
胃里一阵翻搅,我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啥也吐不出来,就剩下苦胆水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
门外有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我的心口窝来了。
门帘“哗啦”一响,建国又挤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里的凉气。他脸上那点指望,像快灭了的灯苗,风一吹就能散。
“康伯,咋样?弄……弄出来没?”他眼巴巴瞅着我,又瞅向桌上那手机。
我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硌得生疼。我张张嘴,没声儿。
他眼里的光,暗下去一点,可那点指望还没死透。“是不是……特别难弄?没事,康伯,您再费费心,多用几天工夫也成,俺等!俺等得起!”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没了媳妇儿的汉子,他还指望从这铁疙瘩里掏出点念想,掏几张照片,几句声音,往后好熬那没边没沿的日子。
可我给他掏没了。
我亲手掏没的。
我那手抬起来,跟有千斤重,指了指桌上那手机。手指头不受控地哆嗦。
“建…建国……”我声音劈得厉害,不像我自己的,“这机子……里头……里头……”
“里头咋了?”他凑近一步,紧张起来,“是不是摔得太狠,数据都毁了?恢复不了啦?”他脸上那点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我猛地摇头,摇得脖子嘎吱响。“不是……不是数据……”我喘着粗气,眼珠子瞪得老大,自己都能觉出那眼眶快要裂开,“是……是人!里头有人!”
建国愣住了,像是没听懂,眉毛拧成了疙瘩:“康伯……您说啥呢?啥……里头有人?”
“魂儿!是人的魂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用多了这玩意儿!魂儿就吸进去了!锁在里头了!你媳妇儿!秀芹!她刚才还在里头喊疼啊!”
我一把抓过旁边另一个破旧的老年机,把我那破探头胡乱往上头一接,拧开开关。
滋啦的杂音里,一个苍老的、断断续续的男声渗出来,含混不清地念叨:“……兵兵……回……家吃饭……”
建国脸上的肉跳了一下,眼里的疑惑变成了惊骇,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听见没!听见没!”我指着那老年机,手指抖得像风里的树叶,“都不是数据!是活生生的人!困在里头了!秀芹也是!她刚才就在里头!”
我猛地转向那部白色手机,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糊了满脸:“可我……可我刚才以为它坏了……我……我给它格式化了!我清空了!我把她……我把她删没了啊建国!”
最后几个字,我是嚎出来的,带着血丝味。
建国脸上的惊骇凝固了。他看看那老年机,又看看白色手机,再看看我这张老泪纵横、扭曲得不像是人的脸。他像是想不明白,又像是太明白了,那明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捅进了他心窝子里。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抽干,青灰得吓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部白色手机,眼珠子像是钉在了上头。
猛地,他扑了过来,不是扑向我,是扑向那手机。他一把抓起来,两手死死攥着,手指头因为用力,关节白得吓人。他把它凑到眼前,像是要把它看穿,看到里头去。
“秀芹?”他声音颤得不成调,低低地喊,带着最后一点渺茫的乞求,“秀芹?你还在里头不?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
手机沉默着。黑屏照出他绝望的脸。
“秀芹!!”他猛地爆发出来,一声吼,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他疯狂地按着开机键,屏幕依旧死黑一片。“你出来!你出来啊!你别吓俺!你别逗俺!你应我一声!就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指甲无意识刮过手机外壳的刺啦声。
他徒劳地按着,摇着,那冰冷的机器在他手里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一块坟墓里的石头。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指望,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那高高举着的手,慢慢、慢慢地垂了下来。手机从他松开的指缝里滑落,“啪”一声掉在桌子上,弹了一下,又归于寂静。
建国没去捡。
他就那么站着,佝偻着背,低着头,看着桌上那东西。
看了很久。
然后,他肩膀开始抖。一开始是轻微的,后来越来越厉害,连带着整个身子都筛糠似的抖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一大颗滚烫的水珠子,从他低垂的脸上掉下来,砸在桌面上那层厚厚的灰里。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silent的,烫人的。
他猛地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得鼻子眼睛通红。他再抬起头时,脸上水光一片,那眼神却空了,像是被人连魂带根一起刨走了,就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空壳子。
他没再看我,也没再看那手机。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门口。脚步沉得,像是脚脖子上拴着铁镣。
挑开门帘,外头黑沉沉的夜涌进来。
他顿了一下,背对着我,肩膀塌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康伯……丫蛋……丫蛋还在家等俺……等俺回去……喂饭……”
门帘落下,晃悠了两下,盖住了他消失的背影。
外头的风声,一下子大了些。
我僵在原地,脸上泪痕疤似的绷着。桌上,那部白色手机屏幕漆黑,映着屋里唯一那盏昏黄的灯,像一只凝固的、永远不会再眨动的眼睛。
满屋子沉默的机器,此刻在我耳中,轰鸣作响。门帘还在晃,建国那被抽了魂儿的脚步声,跌进外头的黑夜里,远了,没了。
我这铺子里,剩下那死静,压得人耳膜疼。不,不是静。是满屋子的哀嚎,它们现在不是从探头里出来,是从我骨头缝里,从我脑仁里头往外钻!那些手机,那些铁疙瘩,它们沉默地堆着,可我看它们,每一部都在尖叫!
我的眼珠子粘在那部白手机上。它躺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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