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雨
第五章 窥迷雾 狐初醒（旧版）

暴雨初歇，晨光熹微，透过精舍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同泰寺浸润在雨后的清新与宁静之中，梵呗声声，檀香袅袅，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不过是谢清商恍惚间的一个噩梦。

她由侍女伺候着起身，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惺忪与娇慵，如同被雨露打湿的海棠，我见犹怜。流萤为她梳了个温婉的随云髻，簪上一支珠蕊玲珑的玉簪花，疏影则捧来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软罗衣裙，裙裾绣着暗纹的缠枝莲，行动间似有水波流动，愈发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空灵。

“今日天色澄澈，空气也润润的，倒是舒爽。”她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刚醒的甜哑，任由侍女为她整理衣襟束带，仿佛全然不记得昨夜窗外的刀光剑影，“只是不知寺中花草可被风雨摧折了？昨夜那雷声雨势，好生吓人，我仿佛还听见些别的响动，像是瓦片落地的声音，怕是哪处屋檐坏了罢？”她微微蹙起秀眉，流露出一点受惊后的余悸与娇气的担忧。

流萤一边为她系上丝绦，一边宽慰道：“女公子莫怕，想是风疾雨大所致。方才奴婢去打水，见寺中一切如常，僧人们已在做早课，并无异状。”

谢清商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果然，昨夜之事被抹得干干净净，寻常侍女毫无所觉。这非同寻常的平静，恰恰印证了那场刺杀的真实性与背后的不简单。

去向祖母谢老夫人处辞行时，她更是将那份不谙世事的娇憨演绎得淋漓尽致。她依偎在祖母身边，细声细气地抱怨寺中斋饭清淡，怀念起家中小厨房做的杏酪羹，又说起听经时偶有不解的困惑，模样认真又带着点儿小女孩的苦恼，逗得老夫人怜爱不已，只当她孩子心性。

然而，在她看似天真无邪地环顾四周、欣赏廊下新摆的盆花时，眼角的余光已如最精细的篦梳，将院落内外悄然扫过。宫中带来的侍卫看似站位如常，但彼此间交换的眼神却比前几日更为频繁警惕；寺中巡行的武僧步伐似乎也沉凝了几分，袖管下的手臂肌肉隐约绷紧。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里，虽被佛寺的庄严肃穆所掩盖，却逃不过她自小在钟鸣鼎食之家、权力边缘浸淫出的敏锐直觉。

登上返回乌衣巷谢府的朱轮马车，车帘垂下，将外界喧嚣与那座森严古刹暂时隔绝。谢清商靠在软厚的锦垫上，脸上那抹娇柔纯真的笑意渐渐淡去，如同潮水退后露出的礁石，显露出其下冷静的质地。

她指尖轻轻卷着披帛的流苏，目光投向虚无处。

元昙……一个北归的僧人，佛法精深，得太后“青眼”，却身怀不俗武艺，引来雨夜刺杀，事后又被无声无息地掩盖。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极不协调的诡异。他绝非凡俗僧侣那么简单。

他与这座囚禁过前太子的寺院，有着怎样的关联？与当今太后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微妙平衡？是棋子，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盘旋，却因缺乏关键的线索而无法成型。前朝旧事于她而言，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屏风，只隐约窥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马车驶入建康繁华街市，窗外人声鼎沸，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酒肆茶楼的喧哗声阵阵传来。谢清商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方细腻的鲛绡帕，“心似流水不争月”的绣字摩挲着指腹。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不再娇憨，反而带着点儿灵狐嗅到猎物气息时的兴味与狡黠。

“流萤，”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柔婉动听，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府后，你去寻一趟阿兄。就说我近日读佛经，对古寺沿革生了兴趣，尤其好奇同泰寺这等皇家寺院的历史。听闻寺中曾有位了尘法师，佛法高深，却英年早逝，甚是可惜。我想寻些相关的野史笔记或高僧传记来看看，央他替我留意搜集些。”

她的理由找得天衣无缝——一个闺阁女子，因一场法会对讲经法师产生好奇，进而延伸至对其所在寺院历史、乃至前代高僧的探究，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猜测。

流萤乖巧应下，丝毫未觉其中深意。

谢清商闭上眼，靠着车壁，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规律声响，心中却已悄然铺开一张无形的网。谢家累世公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藏书楼中秘辛野史不知凡几。从那些故纸堆里，或许能筛出些被时光掩埋的沙金。

而她，陈郡谢氏的嫡女谢清商，从来都不是只会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琉璃美人。乌衣巷深处的暗流与博弈，早已将她淬炼成一只懂得如何用最无害的姿态、最隐蔽的方式，去触碰真相核心的小狐狸。

那位元昙法师，就像一颗投入她平静湖面的石子。无论他是谁，他已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既然风波已起，迷雾已生，她便要做那个执灯窥影的人，而非等待被迷雾吞噬的懵懂之人。

马车轻晃，载着表面依旧是那只纯白温驯小白兔、眼底却已燃起幽微探询火光的谢家女郎，驶向那座同样暗藏汹涌的深深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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