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更在混沌中睁开眼,鼻腔里还萦绕着渊环世界特有的铁锈味,混着冷雾的湿意,像一层洗不掉的薄膜。他躺在自家老屋的阁楼上,屋顶瓦片的缝隙漏进晨光,被木格窗切割成细长的金线,斜斜落在褪色的蓝布被面上,在褶皱里投下细碎的阴影。
左臂的夹板已经换成了干净的纱布,绷带缠绕得紧实,淡淡的草药苦味从布料下渗出来,是沈芷常用的那种,熟悉得让人心安。阁楼本就低矮,他稍一抬头,额头就碰到了悬挂在房梁上的竹篮,篮里晾着半干的墨鱼干,带着海腥气,随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楼下传来楼梯的吱呀声,节奏轻缓,不用看也知道是沈芷。她端着一只粗瓷碗上来,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白雾袅袅,在冷空气中很快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碗沿。她的袖口沾着褐色的药渍,是方才熬药时溅上的,却没来得及清洗。
沈芷把碗轻轻放在床头的木箱上,没多问他在渊环里的遭遇,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边缘,确认没有渗血,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温和得像春日的潮水。
林更的嗓子干得发疼,像是被渊环里的灰雾堵满了,却还是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灯呢?”
沈芷从斜挎的布兜里取出那枚锈迹斑斑的灯,灯芯早已熄灭,金属灯座却比之前沉了不少,拿在手里像灌了铅,压得人指节微微发酸。她把灯递到林更掌心,指尖在冰凉的金属表面停留了一秒,像是在感受什么,随即迅速收回,指尖还残留着灯座传来的余温。
“今天潮水涨得特别急,老渔民说,今晚有大潮。”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还有,你妈的药,剩下的量,只够撑三天了。”
林更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握住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凸起。三天,恰好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必须在这三天里,从渊环带回能换药物的东西,不能让母亲再受病痛的折磨。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林更独自走到村外的滩涂。退潮后的沙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天上的云絮,风一吹,水面泛起涟漪,云影便跟着晃荡,碎成一片模糊的白。
远处的渔排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被绳索固定着,随波浪轻轻起伏,看上去竟像一排被钉在海面的棺材,透着死寂的荒凉。林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盏锈灯埋进湿润的沙子里,只露出灯罩的顶端,他想试试,渊环是否只在夜里开启,白昼的滩涂,能否再次连通那个诡异的世界。
沙粒摩擦金属的声音很轻,沙沙的,混着远处的海浪声,几乎听不真切。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流逝,潮水线正悄无声息地逼近,白色的浪花一次次漫上来,舔湿他的鞋帮,带来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埋在沙里的灯芯忽然自内亮起,一点蓝光细若发丝,却异常明亮,笔直地刺向天空,在午后的阳光下也丝毫没有黯淡。同一瞬间,林更脚下的沙地突然塌陷,像是被抽空了支撑,他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再次坠入那片熟悉的灰色——渊环,又一次在他眼前展开。
这一次,渊环里没有白藏那沉重的脚步声,也没有戴单片镜女人的绿色数据流,只有风。风来得又急又猛,锋利得像无数片薄刃,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往骨头缝里钻。林更下意识抬手护住脸,指背立刻被割开几道细小的口子,血珠渗出来,很快被风吹干,留下浅浅的红痕。
他站在一座断裂的高架桥上,桥面歪斜着,一侧的护栏早已不见踪影,裸露的钢筋像狰狞的骨头,刺向天空。几根锈迹斑斑的铁索悬在半空,在风里发出琴弦般的颤音,又细又尖,听得人心里发紧。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裂谷,谷底漂浮着暗红色的雾,浓稠得像未凝固的血,在谷底缓缓流动,偶尔翻涌一下,露出下方更深的黑暗。高架桥的尽头,一辆侧翻的油罐车横在路中央,银灰色的罐体撞得变形,表面布满裂纹,却没有任何油液流出,只有淡蓝色的光雾从裂缝里溢出来,像有生命似的,在空气中慢慢扩散。
林更一步步走近油罐车,目光被光雾里的东西吸引——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晶体,约莫拳头大小,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像是被虫蛀过,却在光雾的包裹下,泛着柔和的蓝光。晶体内部,有细小的电弧在跳动,噼啪作响,像被困住的闪电。
他忽然想起阿九之前提过的“星屑”——据说那是渊环里特有的产物,能在黑市上换不少东西,足够换三个月的干净水,若是运气好,换母亲的药也绰绰有余。想到这里,林更的心猛地一紧,攥了攥拳头,决定把这块晶体带回去。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沙尘,准备用外套把晶体裹起来,避免直接接触。可指尖刚碰到晶体表面,一股电流就顺着指骨窜上来,速度快得惊人,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像被冻住了一样,连手指都动不了。
林更咬着牙,强忍着手臂的麻木,用还能动的左手笨拙地完成动作,把晶体牢牢裹在外套里,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晶体就会从怀里滑落。
就在他裹好晶体的瞬间,风突然停了。没有任何预兆,刚才还呼啸的风瞬间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高架桥开始剧烈震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两端挤压,桥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裂缝越来越大,混凝土碎块簌簌坠落,掉进谷底的红雾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传来。
林更心里一慌,转身就往回跑,可刚跑两步就愣住了——来时的路已经断了,原本连接着滩涂的桥面,此刻只剩下一片虚空,往下望去,全是翻滚的红雾,根本看不到底。
唯一的生路,是油罐车后方一扇半开的防火门,门后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里面是楼梯间,不知通向哪里。林更没有犹豫,拔腿冲过去,刚踏进黑暗,脚下就突然踏空,身体失去平衡,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十几级台阶的撞击让他浑身发疼,额头重重撞在墙角,温热的血立刻流了下来,滑过眼睫,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林更用手撑着地面,慢慢摸索着站起来,手臂的麻木还没消退,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就在这时,他听见下方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规律而清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格外突兀。
他摸出兜里的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前方的路——那是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墙壁上满是渗水的痕迹,湿漉漉的,地面积着浅浅的水,走上去会发出“啪嗒”的脚步声。水声正是从通道尽头传来的,那里立着一扇锈蚀的铁门,门板上布满了孔洞,像是被强酸腐蚀过。
林更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很久没有转动过。门后是一间圆形的泵房,空间不大,中央竖着一根生锈的金属柱,柱身缠绕着断裂的电缆,有的地方还裸露着铜芯,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柱底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冰凉的水渗进裤管,冻得人小腿发麻。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淡蓝色的光点,像被碾碎的星尘,轻轻晃动着,偶尔碰到皮肤,会带来细微的刺痛,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林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金属柱旁,发现柱身上有一块凸起的控制面板,屏幕已经碎裂,玻璃碴散落一地,但旁边的指示灯还在微弱地闪烁,时绿时红。他把打火机凑过去,借着跳动的火光,看清了面板下方贴着的一张残缺标签,上面的字迹模糊,却能辨认出几个字:“潮汐抑制装置试验序列07”。
就在他看清标签的瞬间,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突然由绿转红,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像是在发出警报。脚下的积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随着时间推移,漩涡越来越大,中心渐渐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像泵房的咽喉,正缓缓张开,散发出冰冷的吸力。
林更立刻感到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要把他拖进漩涡里。他赶紧伸出手,紧紧抱住金属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生锈的金属里。
漩涡转得越来越快,水面不断下降,露出底部堆积的杂物。有一把断裂的武士刀,刀刃上还沾着暗红色的痕迹,应该是之前进入渊环的人留下的;有一顶变形的安全帽,带子已经断裂,上面布满了划痕;还有一只小小的儿童运动鞋,鞋面上绣着一只褪色的小黄鸭,鞋底还沾着些许沙粒,像是刚从滩涂上来的。
林更的视线一下子被那只运动鞋钉住了,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沈芷在旧书店里翻看过的那本《泉州渔业史》,扉页上贴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孩子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小黄鸭的图案清晰可见——那是沈芷小时候的照片,她曾说过,那是她父亲在她五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后来父亲出海捕鱼,再也没有回来。
就在他出神的瞬间,漩涡的吸力突然加剧,金属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林更的右臂依旧麻木,只能用左臂死死扣住柱身,身体被吸力拉得微微倾斜,随时可能被拖进黑洞里。
怀里裹着晶体的外套突然开始发热,蓝光透过布料渗出来,在水面上投下蛛网状的光斑。奇妙的是,当光斑与漩涡重叠时,吸力竟短暂地减弱了,像是被什么力量抵消了。
林更抓住这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挪动身体,往泵房另一侧的维修井爬去。维修井的井口盖着铁栅,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挂锁,锁芯早已被海水腐蚀,变得脆弱不堪。他把打火机凑到锁扣上,火焰舔舐着金属,让锁扣受热膨胀,“咔”的一声轻响,锁扣弹开了。
他掀开铁栅,立刻听见下方传来熟悉的潮水声,带着咸腥的气息,是现实世界的声音。林更没有犹豫,纵身跃下,冰冷的海水瞬间裹住全身,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头里,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在水下睁开眼,看见头顶的泵房正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一枚遥远的灰色光斑,很快消失在视野里。水流带着他向前冲,像一条透明的隧道,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开始灼烧般地疼,他奋力划动四肢,朝着有光的方向游去。
前方出现一道裂缝,透出微弱的自然光,是出口!林更用尽全力,加快速度,终于钻出了裂缝。当他的头部露出水面时,发现自己正漂在雾港村外的旧码头上,夕阳像一团燃烧的血,挂在远处的海平线上,将海水染成一片暗红。潮水已经涨到了大腿根,冰凉的水不断拍打着他的腿,带着细小的沙粒。
他怀里的外套还紧紧裹着晶体,蓝光透过布料,在水面上投下一片颤抖的星图,随着波浪轻轻晃动。林更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岸,每一步都在沙滩上留下暗红的脚印,那是额头上的血混着海水留下的痕迹。
远处的礁石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沈芷。她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晕开一圈暖光。她看见林更,没有立刻跑过来,只是举起手里的灯,让光为他照亮前面的路,像是在等他自己走过来。
林更一步步走近,把怀里的外套递过去,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晶体传来的微弱热度。晶体在最后一缕夕阳的映照下,表面的蓝光与霞光交织,竟隐约呈现出泉州湾的轮廓,海湾的曲线清晰可见,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海图。
沈芷低头,用拇指轻轻擦去晶体表面的水珠,指尖触到晶体时,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轻声问:“这次,能换几个月?”
林更望向远处渐渐变暗的海平线,浪花一次次涌上沙滩,又一次次退去,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先换药,再换时间。”
潮水在他们脚边慢慢退去,留下一道发光的细线,蓝光闪烁,像是谁在现实与渊环之间,悄悄画下的一道新裂口,连接着两个世界,也连接着生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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