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潮湿的巷道,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蜘蛛网般乱拉的电线,脚下是漫过鞋底的、成分不明的污水。唐木侧着身子,避开旁边违建阁楼支出来的锈蚀铁皮窗檐,手里的塑料袋装着刚从巷口那家“正宗川渝麻辣烫”买来的晚餐,十五块,多加麻酱。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不用看他都知道是平台助理的疯狂轰炸。他腾出两根手指,摸出那部屏幕碎成蛛网状的旧手机,果然,几十条未读消息挤满了通知栏。
“木哥!你地址真被扒了!”
“我的祖宗哎,他们截图了你直播背景窗外那根歪脖子电线杆和对面‘靓仔发廊’的霓虹灯招牌!”
“现在全网都在传,平台第一玄学主播‘唐木’,住城中村违章建筑三楼,月租五百!”
“黑粉在组团,说要来你直播间‘打假’!今晚七点那场,要不先避避风头?”
唐木划掉通知,指纹解锁都失灵了,戳了好几下才点进直播软件。时间,傍晚六点五十八分。距离他固定的晚间直播还有两分钟。
他加快脚步,吱呀作响的腐朽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三楼,走廊最里间。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线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张堆满古旧线装书的桌子、一张床、一个镜头永远只对准一面空墙和三炷香的直播支架,再无他物。
窗外,“靓仔发廊”那半红不绿的霓虹灯准时亮起,光影透过糊着报纸的破窗玻璃,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跳跃。
六点五十九分。
他放下麻辣烫,扯过一张黄纸擦了擦手,指尖在桌角一方蒙尘的旧砚台里一蘸——里面是早已干涸的朱砂,却在他指尖碰触的瞬间,悄然润开一丝暗红。他抬手,在那空无一物的直播背景墙上凌空划下一道符。无形涟漪荡开,窗外发廊的喧闹、隔壁夫妻的争吵、楼下麻将牌的噼啪声瞬间被隔绝。
七点整。
直播开启。
几乎是瞬间,黑压压的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无尽的恶意和嘲讽,淹没了小小的手机屏幕。
【来了来了!参观五百块豪宅!主播是睡天桥底还是桥洞啊?】
【窗户外那是‘靓仔发廊’吧?主播这发型确实该找靓仔打理一下了!】
【截图了!背景那墙皮掉的,比我太奶奶的假牙还松!】
【装神弄鬼骗了这么久,原来就住这狗窝?赶紧退网吧!】
【笑死,之前哪个冤种大哥给你刷了十个火箭?够你付一年房租了吧?】
【主播露个脸啊?是不是丑得不敢见人?】
唐木没看弹幕。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麻辣烫的塑料盒,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面前那炷香燃烧升起的袅袅青烟。他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搅了搅厚厚的麻酱。
弹幕因为他这份无视而更加疯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礼物打赏区则被各种侮辱性的“棺材板”“小纸人”刷屏。
终于,他咽下第一口裹满麻酱的娃娃菜,端起旁边那个印着“岁岁平安”的红双喜搪瓷杯,喝了口水。眼睫微抬,视线似乎终于肯落向那沸腾的屏幕。
冰冷的,没有一丝波动的声音透过劣质的麦克风传出,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喧嚣:“算卦、看相、测字,老规矩,一卦千纸鹤,不打折。想骂的随意,管理员醒了会封。”
【千纸鹤?一百块一只?穷疯了吧你!】
【还管理员?你这破直播间有管理员?】
【演!继续演!我看你今天能骗到几个千纸鹤!】
一条格外刺眼的金色系统公告突然划过屏幕顶端——【用户‘拆穿假神棍’在本直播间赠送了‘豪华棺材板’*10!】这是平台最贵的侮辱性礼物。
紧接着,该用户的连麦申请就弹了出来,咄咄逼人。
唐木放下搪瓷杯。冰冷的指尖在屏幕上一点,接通。
画面分裂,另一边是个满脸倨傲的年轻男人,背景看着像大学宿舍。
“大师?啊呸!神棍!”男人开口就喷,“你不是会算吗?算算我姓什么?算算我现在穿什么颜色的内裤?算不准立刻给爷滚出平台!”
唐木看着他,瞳孔里像是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又像是能倒映出对方此刻嚣张皮囊下那点急速跳动的心虚。片刻,他开口,声音平直无波:“看相?先V你50。”
连麦的男人和屏幕前的所有黑粉都愣住了。
【???】
【啥玩意儿?】
【V50?疯狂星期四梗?这神棍还网上冲浪?】
【骗钱新套路?】
连麦男人反应过来,嗤笑:“五十?给你烧五十亿冥币要不要?装疯卖傻?”
唐木没理会嘲讽,只伸出那只冰冷苍白、毫无血色的手,指节修长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对着镜头招了招,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隔空摄取。窗外闪烁的霓虹光恰好划过他的手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却冷得像玉。
“王俊轩,”唐木报出一个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二十一岁,传媒大学编导系大三,宿舍三号楼407。上月偷拍女生宿舍,视频卖了三万二。右脚袜子破了个洞,因为你今早偷穿了你下铺那双假的AJ,挤的。至于内裤…”
唐木顿了一下,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微微蹙眉:“印着皮卡丘的荧光黄,三天没换。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内侧那块没洗掉的咖喱渍是哪天蹭上的吗?”
直播间,彻底死寂。
连麦画面里,王俊轩那张嚣张的脸,血色在零点一秒内褪得干干净净,眼球因极度惊恐而暴凸,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下一秒,画面天旋地转,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室友的惊呼,黑屏。断线了。
短暂的绝对寂静后,弹幕以核爆般的态势彻底疯狂!
【!!!!!!】
【我操????!!】
【他刚才说什么?!谁听清了?!皮卡丘?!】
【王俊轩?是我们学校那个?偷拍?!】
【妈的我汗毛倒立了!!】
【这不是剧本!这绝对他妈不是剧本!那孙子吓晕过去了!我听见他室友喊打120了!】
【大师!大师我错了!大师真神仙!】
【之前刷棺材板的出来走两步?!】
汹涌的弹幕洪流瞬间变了颜色,从极致的黑化为极致的光,忏悔、惊惧、狂热、祈求,密密麻麻的“大师”二字刷满了屏幕。礼物特效开始真正地、疯狂地炸开,不再是侮辱性的棺材板,而是实打实的火箭、游艇,以及数量多到卡屏的千纸鹤。
唐木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拿起筷子,又夹起一截藕片,慢吞吞地嚼着。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直到一条付费置顶的彩色弹幕,以最高权限强行闯入所有人的视野,字里行间透着屏幕都压不住的惊惶:
【大师救命!我回老家扫墓,发现我爷爷的坟头在冒黑烟!咕咚咕咚的!跟煮开水一样!是不是我爷爷要变僵尸了?!我家是不是要倒大霉了?!多少钱都行!求大师救命啊!!】
弹幕瞬间被带偏。
【卧槽!黑烟?!电影里尸变都这样!】
【快跑啊兄弟!糯米!黑驴蹄子!】
【大师快给他看看!加急!】
唐木吃完那片藕,抽了张黄纸擦嘴,视线掠过那条弹幕,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隔岸观火、看尽人间愚蠢的漠然。
“拆迁队的挖掘机,”他声音冰冷,一字一句,砸得沸腾的直播间再次安静下来,“挖断了下方的灌溉水管,泥浆混着沼气从你爷爷坟旁的老鼠洞里喷出来了。”
“……”
“你爷爷在下面骂你,”唐木顿了顿,补充道,“眼神不好,大惊小怪,扰他清静。”
直播间凝固了一秒。
随即,【哈哈哈哈】的弹幕彻底刷爆,夹杂着【爷爷:这孙子不能要了】【大师:这届网友真难带】【从玄学频道秒变民生新闻】之类的调侃,气氛瞬间从灵异恐怖片切换成了欢乐喜剧人。
就在这满屏哄笑,几乎所有人都快要忘记几分钟前那令人脊背发寒的插曲时——
毫无预兆。
一道璀璨夺目、仿佛由纯金熔炼而成的弹幕,携带着无法形容的威严气息,强行置顶!碾压了所有喧嚣和欢笑!
它的出现并非简单的文字滚动,更像是某种规则的具现化,带着沉重的、亘古不变的韵律,每一个字都灼灼生辉,压得万千弹幕黯然失色,甚至连直播画面都微微扭曲波动起来。
那金色的文字,清晰无比,映入每一个人的眼帘:
“唐判官,阎君命卑职问您——”
“今日的生死簿,还批否?”
笑声戛然而止。
欢乐的气氛瞬间蒸发。
直播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屏幕前,无数张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手指停留在键盘上,瞳孔因无法理解而剧烈收缩。
判官?
阎君?
生死…簿?
麻辣烫的热气还在那方狭小的空间里袅袅上升,窗外“靓仔发廊”的霓虹灯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红绿绿的光,映着唐木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他手中那双一次性筷子还捏着,指尖苍白冰凉。
他微微偏头,视线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向了那凝固的屏幕。
看着那条金色弹幕。
如同看着一件……迟到了许久的,寻常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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