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火,烧到第三日便着了实火。
刘嬷嬷带着两个穿月白衫子的婢女往驸马院去时,苏锦正蹲在廊下剥莲子。
那两个婢女她认得,是公主身边最会察言观色的春桃、秋菊,此刻腰牌在腰间撞得叮当响,活像两把悬在驸马颈上的刀。
“从今日起,你二人就守在驸马院里。”刘嬷嬷扯着嗓子,“茶要吹凉了再递,药要看着喝下去,他翻本书都得记清页码——公主说了,驸马要是少根头发,扒你们的皮!”
苏锦指尖一痛,莲子壳扎进肉里。
她望着春桃秋菊扭着腰进了院门,想起三日后的兵部密折——前世就是这两个婢女,把驸马与旧部联络的信鸽扣下,害他被公主当街鞭笞,断了三根肋骨。
夜里她蜷在柴房草堆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啸。
陈六给的野蜂蜜还在瓦罐里,是那憨货上个月偷摸从庄子上带回来的,说等开春要给她酿蜜饯。
可陈六现在还发着烧,在柴房最里头的草堆里哼哼。
天刚擦亮,苏锦就端着药罐往公主院跑。
铜罐里的安神汤咕嘟咕嘟滚着,她故意踉跄一步,罐子磕在门槛上——汤溅了满地,黑褐色的药汁浸透青砖缝,混着焦糊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作死!”刘嬷嬷的耳光来得极快,苏锦被扇得撞在廊柱上,半边脸火辣辣的,“这是公主的安神汤!你当是猪食?”
“嬷嬷饶命。”苏锦趴在地上,额头抵着砖缝,“奴婢昨夜守陈六的夜,他烧得说胡话……奴婢实在困得睁不开眼。”
刘嬷嬷的鞋尖戳了戳她的肩:“祠堂跪香去!从巳时跪到子时,少一刻剥一层皮!”
祠堂的香灰落了苏锦一头。
她数着第三柱香烧到一半时,摸出怀里的野蜂蜜——混着灶灰调成深褐,在供桌刻着云纹的地方一笔一画写:“玉堂郎中夜半啼,金笼雀断翅难飞。”字迹歪歪扭扭,像被血浸过的。
供桌暗格里还塞着半块茶渣,是前日收拾驸马茶盏时偷偷攒的,里头裹着两星暗红——那是温庭筠咳在帕子上的血,她捡帕子的时候,帕子还带着体温。
子时三刻,刘嬷嬷来提人时,苏锦正“哆哆嗦嗦”指着供桌:“嬷嬷您看!方才香灭了一瞬,供桌上突然冒出血字!”
刘嬷嬷的灯笼凑近,脸色瞬间煞白。
太医孙济被急召来的时候,官服都穿反了。
他盯着供桌上的“血书”直发抖,又看了看苏锦递来的茶渣:“这……这是驸马的咳血?”
“上月十五,驸马咳在帕子上的。”苏锦缩着脖子,“奴婢收拾帕子,没敢扔。”
孙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可知驸马的父亲温大人?二十年前在沧州,他救过我爹的命!”
苏锦摇头,眼神无辜:“奴婢只知驸马总咳血,夜里总翻《素问》,说心疾难治。”
孙济的喉结动了动。
等他跪在公主面前时,声音都带着颤:“公主,这谶语应的是驸马心疾。他幼时落水寒毒入肺,这些年又总被磋磨,心脉早乱了。若再受刺激……恐生幻觉,疯癫也未可知。”
李昭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疯癫?”
“天家体面……”孙济擦了擦汗,“若驸马真疯了,传出去说公主苛待,于公主名声不利。不如让他独居偏院,避避晦气?”
李昭盯着供桌上的“血书”看了半日,突然把茶盏砸在孙济脚边:“滚!让他搬去西跨院,除了送药的,谁也不许近!”
当夜,苏锦端着药碗往西跨院走。
月明星稀,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碗沿。
门开一线,温庭筠立在烛影里。
他素白中衣松松系着,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浴过。
烛火映得他眼尾发红,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冷锐。
“供桌谶语。”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风,“写的是‘玉堂郎中’,不是‘玉堂公’。你故意少写一字,引孙济入局?”
苏锦手一抖,药碗差点摔了。
前世她哪里懂这些,只知道跟着别人叫“玉堂公”是对文官的尊称,可孙济的父亲当年是沧州医正,最恨那些酸腐称谓——她前日在孙济医案里瞧见过,他写药方总爱用“郎中”自称。
“奴婢不明白。”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破鞋尖,“许是写错了。”
“第一次,你塞给我炭炉。”温庭筠往前走一步,阴影罩住她,“我那时在廊下冻了半宿,你路过时‘不小心’撞翻炭盆,炭块滚到我脚边。第二次,你留座次图。永阳郡主的位置,是能让史官看见公主贤德的最佳处——你连翰林院的笔杆子心思都摸透了。”
他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
苏锦喉头发紧。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照见他眼底的探究,却没有杀意。
她想起前世被杖毙时,他护在她身上的脊背,想起他断气前还在说“对不住”。
“奴婢……”她声音发哑,“只想活着。”
风“呼”地灌进来,吹灭半支蜡烛。
黑暗里,温庭筠的手指慢慢松开,落在她腕间。
他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像一团烧不旺的火,却足够暖人。
那夜偏院门缝中的对峙后,苏锦再未主动靠近温庭筠。
她深知,有些事一旦说破,就像撕开茧的蝶——要么振翅高飞,要么折戟沉沙。
而她和他,已经站在同一片茧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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