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补给断绝的第五天,空气里只剩下两种味道:伤口腐烂的腥甜,和饥饿发酵的酸腐。
炊事班的锅底只能刮出几粒稗子,混着大量的清水,熬成一锅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汤。
战士们沉默地排着队,用搪瓷缸子或者破碗盛上半勺,与其说是喝粥,不如说是喝一口热水,暖一暖空得发疼的胃。
林晓看见戴着眼镜的李文书在领完自己那份后,状似不经意地走到大锅旁,趁着炊事员转身的瞬间,将自己碗里仅有的那点干货飞快地掰碎,悉数撒回了锅里。
他做完这个动作,推了推眼镜,若无其事地端着一碗清汤走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到了夜里,林晓蜷缩在稻草堆上,清晰地听见不远处李文书的身体在难以抑制地发抖。
不是因为冷,是低血糖引起的痉挛。
黑暗中,林晓摸了摸背包的夹层,指尖触到那几片用手帕包好的红薯干。
那是三婆用尽全身力气塞进她手里的,带着老人的体温和愧疚。
她迟疑了片刻,脑海中却闪过第四次轮回里,一个同样年轻的战士在行军途中突然栽倒,因为饥饿和脱力,心跳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被匆匆赶路的卫生员误判为阵亡,就地掩埋。
那一幕,她再不愿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红薯片取出,在手心里无声地掰成了六小份。
她自己留了两份,然后挪到李文书身边,将两份塞进他冰冷的手中。
李文书浑身一震,想推辞,却被林晓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手腕。
随后,她又将剩下的两份分给了旁边一个咳嗽不止的女兵和昨夜守着“诱饵”一夜未睡的卫生员。
角落里,一直假寐的老马医睁开一只眼,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他瞥了林晓一眼,声音沙哑地挤出一句:“你倒会收买人心。”
林晓没有回头,低声道:“不是收买,是还债。我欠他们的。”
老马医嗤笑一声,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次日,队伍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行军。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几个手持锄头和粪叉的村民,正怒气冲冲地围着一名年轻的红军战士,他脚边散落着几个带泥的红薯。
政委闻讯赶来,脸色铁青。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红军的铁律,拿群众一针一线者,必受严惩。
“把他绑起来!”政委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村民们看着红军要动真格,脸上的怒气也消了些,换上了几分不安和畏惧。
那名小战士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着,却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红薯,喉结上下滚动。
就在绳子即将套上他手臂的瞬间,林晓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到政委面前,平静地开口:“政委,这窖红薯,是我让他挖的。”
话音一落,四下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震惊、不解、难以置信。
政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林晓同志,你胡说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林晓面不改色,转向那几个情绪激动的村民,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几位大哥,我跟三婆打听过。你们村里好几户人为了躲避战乱,都跑到山外亲戚家去了。这个红薯窖,是不是王二叔家的?他家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窖里的红薯再不挖出来,烂在土里,就真的只是烂在土里了。”
为首的汉子一愣,握着锄头的手松了松:“是……是王二家的,可那也是人家的东西!”
“没错。”林晓坦然点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她从李文书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她又从背包里拿出那支缴获的钢笔,就着李文书递过来的墨水瓶,迅速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写完,她咬破自己的食指,鲜红的血珠渗出,重重地按在了纸的末尾。
她将这张特殊的“借条”递到汉子面前:“红军现在是穷,但红军说话算话。今天,我们借王二叔一窖红薯救急。这张条子,请您代为保管。等革命胜利了,我们拿十倍的粮食来还!”
那汉子看着纸上鲜红的指印,和那句“革命后十倍偿还”的承诺,一时竟怔住了。
老马医在一旁冷笑一声:“说得好听,哪来的十倍?”
林晓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将来!”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未来,就有那可能的十倍。
最终,那汉子默默收下了借条,挥了挥手,让开了路。
危机化解。
当晚,李文书在他的小本子上,就着摇曳的油灯,在“林晓”这个名字后面,又多写了一行字:非寻常女子。
夜深,队伍在一处干燥的山洞里宿营。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林晓没有休息,她摊开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地形图残片,用一截炭笔在上面圈点标记。
那上面有几个她特别标注出的、可能藏有粮食的废弃屯堡。
一阵脚步声传来,老马医瘸着腿走到她身边,将一样冰冷的东西扔在她脚边。
是一把锈迹斑斑、但锋刃尚存的刺刀。
“光靠嘴皮子救不了命。”老马医坐下来,揉着自己的伤腿,眼睛却盯着火堆,“学着拆枪,学着捅人。饿肚子的兵,迟早是要被人当成肥肉宰的。”
林晓捡起刺刀,握在手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刀刃在自己的左手掌心轻轻一划,一道血口瞬间裂开,血珠滚落,滴进火堆,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确认了这把刀的锋利。
她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马医生,您见过刻着‘兰考县治沙办赠’的砖吗?”
老马医揉搓伤腿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在哪儿见的?”
林晓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把刺刀狠狠插进身旁的泥地里,刀柄在火光下微微颤动。
“明天,我去探一探那几个屯堡。”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要是我回不来——伤亡名单上,请帮我加上陈大山的名字。”
老马医盯着她掌心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她那双在火光中亮得吓人的眼睛,沉默了良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火光摇曳,映着洞壁上巨大而扭曲的人影。
在她身后的背包旁,那只焦裕禄旧搪瓷茶缸静静地躺着,无人察觉的缸体内壁上,幽蓝色的光纹,正不祥地、缓缓地汇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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