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每日的忙碌中悄然来到了二月。二月春风似剪刀。宫里御花园的柳树冒出了青绿的嫩芽,悄悄的诉说着它们对这个年度的期许。
朱由检没有时间去御花园。因为他正在看着一份看似不急但事关重大的奏疏。奏疏是辽东督师王之臣的,内容是要求以辽民实辽土、屯田辽东:有能力的辽民,任其耕种;没有能力但愿意耕种的辽民,借贷种子和农具,待秋收时再让其归还;对于辽民耕种的土地划分为三等:近城近水的沃土为上等,免税三年;稍远但贫瘠的土地为中等,免税五年;边远沙卤之地为下等,永不收税。
屯田辽东,这种既可以安置辽东难民又可以减轻辽东军饷压力的建议,朱由检自然是支持,于是批复同意辽人屯田辽东。
但这份奏折,让朱由检开始检视辽东。在万历朝鲜战争后,明朝辽东精锐因为在万历朝鲜战争中大部分损失殆尽,同时朝鲜、日本也因为万历朝鲜战争而各有不同程度衰落。统一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才有机会和空间建立后金。
随后明朝对后金一系列战争的失败,都是源自明朝对自己实力的高估、对对方实力的低估,因此产生的急躁收复心理。萨尔浒之战,因为备战不足和各路冒进、相互不配合而失败。开原和铁岭不守,是明军实力和信心不足而导致。有能力稳定辽东人心的熊廷弼却没有机会慢慢恢复明军收复辽东的信心,一年不到就在没有过错下被罢职。继任的袁应泰军事能力不足:在沈阳失陷、辽阳被围时,不据城防守,反而出城作战。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最终变成广宁为主、登莱天津虚无的尴尬局面。
孙承宗采纳袁崇焕的修筑宁远城建议,同时将红夷大炮运到宁远,终于在宁远之战扳回一局,稳定了辽东守势。
但即便宁远之战获胜,现在要收复辽东,还根本没有达到条件。
前两天朱由检看到兵部一份要求将皮岛总兵毛文龙移镇到盖州,更方便配合关宁军的奏疏。朱由检想了解下朝臣们的想法,于是下廷议。廷议的结果连朱由检也不敢相信:让毛文龙从皮岛移镇到山海关。
这个结果让朱由检非常失望。他决定以后不会在军国大事上让朝臣们进行廷议,必须自己独力决策。移镇盖州的建议,竟然变成移镇山海关,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非常明显的事实是:虽然盖州、复州已经投降后金,但金州还在,旅顺还在。放着盖州、复州不争夺而把前线将士移入后方,朱由检都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至于毛文龙的皮岛,除非登陆夺取东江,否则对后金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威慑力。
他朱由检要重新规划辽东战事。四路并进、三方布置等策略,都用杨镐和熊廷弼的失败说明了一个事实:让方面大将相互配合根本不可能,也不现实。既然不能配合,那就让他们竞争,让他们感受压力,不仅仅是后金的压力,也有来自大明友方将领竞争的压力。
何况宁远之战后,还发生了袁崇焕和满桂的不和。由于王化贞和熊廷弼不和导致广宁失守的教训,朝廷立即将满桂调出宁远。
朱由检决定先收复复州、盖州,稳固明朝在南卫的实力。因此辽东情报必须及时了解!但他不能仅仅依赖辽东将领们的塘报。他必须派人去辽东、后金收集情报。
“锦衣卫!”朱由检突然想到被他定位为海外情报机构的锦衣卫南镇抚司。于是朱由检让王承恩派人让锦衣卫掌卫事骆养性进宫。
“新的南镇抚司人选选好了没有?”骆养性刚进来,还没有行礼,就被朱由检劈头盖面的问过来。
骆养性急忙下跪:“还没有选好!这个人选比较难找!”
“那你就先兼任,等有了人选再说。”朱由检依然保持强硬语气,“今天让你过来,就一件事情。在10天之内,必须派遣锦衣卫潜入后金搜集情报。以后每月都要给我汇报后金国内情况。对后金的情报收集,最优先的是复州和盖州的后金城防和兵力情况。”
“是,陛下!”骆养性迟疑的答应着。
“有什么问题?有问题就直说。”朱由检逼问。
“陛下,”骆养性迟疑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的说了:“锦衣卫基本都是京城人士,去后金收集情报,难度很大。”
“朕以为是什么难题呢?原来是这个问题。不难解决。目前京师、登莱就有很多辽东逃难之民。你派人去寻找合适之人,让其潜回原籍
居住,暗中打探消息即可”,朱由检想想,又继续说:“不能强迫,要自愿。愿意的,可入籍锦衣卫,由经历司秘密记录为档案,严禁泄露。有家室者优先,但需为人精明善于应对。”
骆养性恍然大悟:“是,陛下,臣谨遵圣训。”
“好了,你下去忙吧!时间比较紧,你要赶紧办。下个月我就要盖州、复州的情报。”
“臣遵旨。”
看着骆养性离去的身影,朱由检突然想到——他的诏狱里就有两个熟悉辽东的人——杨镐和王化贞。萨尔浒之战的失败,杨镐虽然有责任,但责任并非完全在他。王化贞在广宁失陷上负有大部分责任,但不懂军事,朝廷用错人也有责任。
何况,与其把二人关在诏狱里浪费,不如让他们有发扬余热的机会。
“王承恩”,朱由检想到就要去做。
王承恩刚进来,朱由检就站了起来:“走,去诏狱!”
王承恩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陛下,诏狱那种阴森污秽地方不应该是您去的地方。”
“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何方妖魔鬼怪能加害朕!走,前面带路。”朱由检边说边走了出去。王承恩没有办法,只好小跑出去,为朱由检带路去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
北镇抚司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来,更没有足够时间提前收拾。诏狱中依然留下匆忙收拾的痕迹。
诏狱里一片宁静,没有一丝的哀嚎声。朱由检不由怀疑,是不是北镇抚司的人用布团把被拷打人犯之嘴给堵塞了。
大名鼎鼎的诏狱除了有些阴暗、光线不足,一种阴森的感觉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牢门口的平时供牢头休息的小桌子上还留下喝酒吃肉的痕迹。北镇抚司使严兴旺匆匆走进来叩拜:“陛下来到,臣未能及时迎驾,罪该万死。”
“平身”,朱由检抬了下手:“你派人把杨镐带来。”严兴旺刚要派人,朱由检似乎想起什么,就继续说:“不要戴刑具,不要野蛮。”
“是,陛下。”严兴旺转身让两个人去带杨镐上来。
不久杨镐就被带上来了。差不多70岁是杨镐虽然形容枯萎,但眼睛里还透露着精神。杨镐突然间看见朱由检在诏狱,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惶恐,急忙跪下叩拜:“罪臣杨镐叩见陛下!”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摆手让王承恩、严兴旺等人都退下去,只剩下他和杨镐二人。
人都退出后,朱由检才说话:“杨镐,朕今日有话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杨镐:“罪臣不敢隐瞒。”
“你先平身!”
“谢陛下!”
等杨镐起身站稳后,朱由检才说话:“杨镐,你为我大明也建立不少功勋,先后和炒花、日本作战,功罪且不论,你如何看萨尔浒之战的失败?”
“陛下,萨尔浒的战败,主要责任在罪臣。展开而言,萨尔浒之战四路并进策略,臣思虑不详。四路之兵有辽东、宣府、大同、四川、浙江等各地兵,彼此不熟悉,因此彼此不配合。出征前杜松就曾提醒罪臣,只是罪臣没有详加考虑。其次,臣原本是想三路会合后联合进攻,但由于杜松轻进而败,然后是马林战败,臣不得不下令李如柏撤回。罪臣并无私恩李如柏。第三,罪臣未能抗住朝廷催战的压力,在大军准备未足下仓促提前出征。”
“恩。你对如今辽东局势可否了解?”
“罪臣虽然在诏狱,但也听狱卒偶然闲聊。罪臣知道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广宁之失陷,也得知宁远大捷之喜报。”
“罪臣认为,虽然有宁远大捷,但辽东人心依然有浮动的担忧。宁远大捷,只能说明我大明能守,但不能说明我大明有能力收复失地。若仓促出军收复,一旦失败,辽东人心将再次浮动。”
“你对南三卫如何看?”
“南三卫,虽然有犄角作用,但由于当地人少,守军也少,难以抗衡后金压力。我大明虽然难守南三卫,后金亦然。”
“人少可以迁移辽人实边。只要我明军重兵防守稳固南三卫即可。”朱由检不同意。
杨镐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除非陛下有意经营南三卫,重兵驻守,否则难以所为。若重兵防守南三卫,东可联合、支援朝鲜,西可配合宁远夹击,也是一个好策略。只是仅仅依靠南三卫,恐怕力有不逮。”
“若南三卫,加上天津、登莱呢?”朱由检继续追问。
杨镐眼睛发亮:“若如此,更有胜算。”说完后,杨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发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
朱由检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于是就让人把杨镐带下去,又让人把王化贞给带了上来。
王化贞和杨镐一样,看见朱由检在诏狱时一样的吃惊。同样的,朱由检一样让王承恩等人出去。
“王化贞,你可以知罪?”朱由检没有让王化贞起来。原因有二:一则杨镐年近70,无谓让他跪着答话,而王化贞只是差不多60岁;二则杨镐罪在指挥失当,王化贞广宁失陷需要承担主要责任。
王化贞跪答:“罪臣弃守广宁,罪在不赦。”
“你的罪名虽然是弃守广宁,但真正的罪因是好为大言、不贵细务、盲目信任。”朱由检冷冷的说着。
“派遣毛文龙夺取镇江,但并无考虑后续防御,继而镇江失守,得而复失。不要说登莱巡抚不支援。你做为辽东巡抚,防御镇江是你的本分。镇江得而复失你也有责任。当时你手中只有2万弱旅,却上书要求夺取海州。若夺取海州后,你手上的2万兵力是防守广宁,还是防守海州?广宁兵力12万,兵部回复说有6万士卒可用,你却上书要求以6万兵收复辽东。就算你能攻下,6万兵能否防守辽东?这是你好为大言之罪。”朱由检用缓慢的语气说着。
王化贞不吭声。朱由检继续说:“熊廷弼上奏海滨有100多万石米豆、1000万束草料,没有运输到广宁,导致当年广宁士卒缺粮。你的回复是缺牛少车,只能用人力拉,因此运输不多。但这并非理由。缺牛买牛,无车造车,就是用马驼,也要把粮草运送到广宁,广宁无粮饷,士卒如何不崩溃?如何坚守?这是你不贵细务之罪。”
王化贞面色煞白。朱由检不理会他,继续说:“你在明军兵力不足下,想要借助蒙古兵力,想法虽好,但你却一味信赖蒙古,前后赏赐蒙古部落160万两白银,换不来广宁之战蒙古一兵一卒的到来。又过于相信降将李永芳的内应说法——李永芳既然背叛我大明,如何能够全然信赖而毫无防范?这是你盲目信任之罪。”
王化贞哭拜:“陛下圣明,所说入木三分,罪臣罪在不赦。”
朱由检改用缓和的语气:“朕今天不是来治你的罪。朕是要你反思自身不足。好了,朕问你,你对如今的辽东局势可有想法?”
“罪臣愚钝,当年罪臣只凭一腔热血,急切建立功业,导致广宁失守。罪臣自知军事非罪臣所长,因此不敢多说,以免耽搁军国大事。”
“也好。那你就先多反省反省”,朱由检突然想到了:“你可知道朕已经下诏平反熊廷弼案了?”
“罪臣在诏狱,消息闭塞,没有听说。”王化贞眼里闪过一丝希望,但转瞬即逝。
“你在牢里继续反省,也想下辽东局势有什么建议。想到了上书给朕。”
朱由检离开了诏狱。离开时,朱由检让严兴旺多照顾杨镐和王化贞,不要为难他们——他们对他还有别的用处。只是时候不到,还不能赦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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