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的家离村口并不远,桂明跟在汉子身后,只是默默低着头,看着光脚在白石路上踩着。一路上少年倒也没抬头打量村口的景象——观察其它村的防御工事可是大忌,毕竟每个团体需要在这方世界生存的保障,不尊重他人权利的往往也不被人尊重。
公山友忽然转身,冲少年道:“到了,这是我家。”
桂明抬头看向眼前高高隆起的土丘,这是一间用白砂土混合青叶浆筑成的房子。青叶是一种常见的植物,在其翠绿的表皮下藏着晶莹的果肉,可以用石碾将其汁液榨出,与白砂土混合后便可以在一天内凝固起来。狱中的居民往往在成婚礼后,在家人的帮助下用砂土建房。公山友家的房子外密密贴着夜露草编成的席子,他向牢牢关紧的木门喊了一句:“我回来了,今天带了个客人。”
木门很快应声而开,一个有着白瞳黑发的女人盈盈笑着,还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抓着她的衣角,目光直直地打量来者。
女人跟桂明打了个招呼:“你好。”桂明也点头回应。
公山友弯腰将小女孩抱起,可能是他那并不浓密但却很硬的胡茬扎到了小女孩的皮肤,她抗拒地用手击打着父亲的肩。公山友哈哈大笑着,对桂明说:“这是你嫂子白慧。”然后转身对白慧介绍道:“这是过路的桂明。”语罢,他用大手揉了揉正在挣扎的小女孩的头,说道:“小月别闹了,快跟哥哥打招呼!”
很明显,名叫公山月的小女孩没有乖乖听父亲的话,她将双手支住公山友的脸,小脚丫不停扑腾着,面上露出嫌弃之色。
公山友对桂明歉意地笑笑,白慧眼见得这一大一小僵持不下,便从公山友那抱过公山月。说来也怪,刚刚还闹腾的小女孩瞬间安静了,她依着母亲的臂膀,怯生生地说:“哥哥好。”
桂明便也笑着和白慧和公山月打招呼。其实桂明并不觉得这一切有意义,作为一名行者,在不同的村庄与荒野间流浪着,他犹如无根的风草,并非为落地生根而在风中游荡,偶尔驻足也只是为了存活。荒野中有数不清的存在,像他这样的流浪者并不少见。因此,他没必要把感情托付于稍瞬即逝的片刻,比如说这种萍水相逢。
白慧瞪了一眼干笑的男人,对着桂明说道:“当行者肯定很累吧,快进来孩子。”她抱着小女孩转身进入屋内。公山友摸了摸头:“让你见笑了,小兄弟,先进屋里吧。”桂明点点头,等他进入屋内,男人也跟在后面。
一进门,桂明便环顾这一方小屋,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不大的木桌上铺着一张不知什么生物的皮,上面放着几盘快冷了的菜,旁边便是略高于地面的床,同样有一张兽皮铺在上面。
女人早已放下小女孩,从一处开凿出的洞里取出三个碗来,很明显没有多于的餐具了。白慧迟疑地看着三个碗,正打算开口让出自己的碗时,桂明看出了她的为难,抢先一步对白慧说:“嫂子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有伙食。”在白慧怀疑的目光中,他指了指腰间悬挂的丘兽干。几具干瘪的尸体在少年腰间晃着,虽然表皮没有去干净,还在赶路时沾了不少砂土,但也算食物,而且还是肉。即便对于村里的狩猎队长而言,肉也是稀罕物品,别说餐餐吃肉了,就算是一个月吃一顿,对于公山友一家,也是难以奢求的。看到少年有了食物,考虑到平日自家的食物也需要节省,白慧还是将碗放到了自己面前。
在公山友一家吃饭的时候,桂明也找了个角落,啃起丘兽干来。他嘴里的肉干不断被嚼动着,待其被拉扯成丝后,桂明方才下咽。就算这是已经经历几天风吹的肉干,仍有淡淡的腥味在少年嘴中弥漫。不过比起吃生肉,这已经好上太多,少年心满意足地撕着肉干,思考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是少年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有歇息之所。这两个月里,少年面对的主要问题还是水的缺乏。从南至北两年的旅途中,桂明发现植被与异兽数量逐渐增加,同时也代表着食物与危机并存。水其实蛮充足,只不过多汇聚成河流,甚至桂明看见了一条大江。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靠近。就是在那条大河旁歇息的第二天时,方才卷起夜露帘的桂明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正欲饮水的噬穴兽被水中伸出的触手拉入水中,起初这噬穴兽还在挣扎,它咆哮着,大头摇晃着掀起了巨大的水花,几乎要脱离出来,但很快被脱回水底,就连气泡也没冒出了。
那可是噬穴兽啊,桂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它们长约五丈,有一张占身体二分之一的大嘴,能将白砂土吞入再从皮肤渗出,因此极其擅长在地底潜行。噬穴兽由于长期居于地下,有着极为灵敏嗅觉的它们并没有视觉。尤其是血腥味,如果有鲜血滴入土壤,就算相隔几十里它们都能闻到。正是因为这种特长,它们也被称为噬血兽,有好几次桂明都差点命丧它们口中。
那次经历让桂明心有余悸,于是自此之后,他只敢在荒野中寻找新孕育出的水源,往往三四天才能找到,那一丝水也不足以让干渴的桂明满足。
这时,桂明忽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虽然很轻,但长期在荒野生存桂明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他的白瞳瞬间点亮,手掌一个翻转,快速从腰间抽出石刃,同时上半身旋转,把刀锋准确地架在来者的脖子前方。桂明不会因为这家人的看似好心而放松警惕,他起初跟着公山友只是为了从人群中解围,不吃这家饭是怕饭中混了迷魂草。此时,少年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发挥了作用,他一双白得刺眼的瞳孔冷冷地看着来者。
来者是个矮小的小女孩,她惊讶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石刃,下意识后退几步,一双纯粹的白瞳很快被泪水润湿。公山月眨着大眼睛,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桂明这才发现这是这家主人的女儿,他将伸出的手放回,刀却仍然握在手中。他将握刀的手放到背后,关闭了足以让有眼睛的生灵瞬间失神的耀眼白瞳。眼前的公山月已经坐在地板上大哭出声,泪水如河流般淌下。一看到这情形,不懂得对付女孩的桂明也难得地慌了。一时间他只知愣愣地站着,脑海快速翻涌思考对策。
在这狱中世界,男女的地位一直是平等的,甚至在某些村庄,女性地位远高于男性。女性作为血脉的传承,自她们出生起,家里便百般疼爱着,不让她们接触到这血腥的世界。即便是在成婚后,狩猎守岗等高危工作也不会交由她们来做。所以她们往往承受能力都很差,像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在这村庄中,也是明显娇生惯养长大的。
桂明叹了口气,在荒野流浪的那段时间里,他也与村庄被破的难民同行过。在那里他遇到的女人,是能一边对你笑着,一边抽出刀捅入你的心口。他对付那些蛇蝎妇人,尚能游刃有余,只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得白慧已经循声而来,桂明灵机一动,他将石刀递给小女孩:“诺,这个东西送给你了,你别哭了。”
小女孩见到这哥哥离自己更近了,还将父母警告她要远离的利器伸了过来,她哪听得进桂明的话。她用白皙的双手捂住眼睛,哭的更大声了。
白慧赶到后,看到了这幅场景,有些紧张。她害怕这陌生少年挟持了她的女儿,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公山友有些哭笑不得,他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给了老婆一个眼神示意她没事。
公山月站起身,奔向母亲怀中,眼泪浸湿了白慧的下衣摆。白慧一只手抱着女儿的头,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桂明尴尬地站着,手中的刀也不知该放哪,这场景让他有些百口莫辩。
公山友故作严肃:“小伙子,还不快把刀收起来!”桂明反应过来,将刀塞入腰间后,正欲开口,女人已经抱着啼哭的小女孩进了内屋。他又一次焦头烂额,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时,公山友眼见得老婆孩子离开,神色一转,已经提前开口:“小兄弟,你是拿刀吓到她了吧。这小家伙从小胆子就大,连我的话都不听,天天偷摸我那宝刀。现在好了,吃一埑长一智,以后应该会躲着些这些利器了。”
看少年依然僵在那,他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安慰道:“我知道你小小年纪闯荡荒野也不容易,这也是我在村口为你解围的原因。作为一个还算见过世面的成年人,我也劝你,不要怀着最大的恶意看待这个世界,总会有值得你信赖的好人存在。”他顿了顿,拍了拍胸:“比如我!”
少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男人见少年点头,也欣慰地离开了。
在这个依旧一片漆黑的角落里,少年无言地站着。他并没有为刚刚发生的事而纠结。少年只是感到一丝熟悉感,放眼他短暂而又漫长的过去里,好像一直有这么一只手拍着他的肩,安抚他受伤的灵魂。但在少年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他发现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
竟有一滴泪,从不曾哭泣的少年眼角默默滴落。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