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打岸上那一头走来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人走过来,看到有个女孩子在浮桥上坐着,吐得脸色发青,哎呦了一声。
男人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贝婕说:“我手机掉了。”
男人明白了。手机掉湖里了,这么深的湖,谁能捞上来呢。没办法的事。
男人说:“掉了么掉了好了,回去再买一个,捞不上来了。安全要紧。”
两个人扶了一下贝婕,把她扶到了岸上。贝婕又说,我手机掉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回走,重新坐在浮桥上。
“小心哟,小姑娘。”男人说一句。他们留下贝婕,往贝壳岛走去了。不过男人还是拨了110,跟那头报备了情况。
“贝壳岛浮桥上,对,有一个小姑娘,喝了酒,看起来不太对劲。对,你们过去看看。”男人说。
他们现在很忙。他们的嫂子就要去世了,他们的一个老朋友、欠着他们钱的,听说资金断了,马上要跑路了。他们是来找侄子王海邦商量事情的。
没想到王海邦倒先赶去养老院了,他们扑了个空。为此,两人对王海邦很有意见。本来在电话里说好的,先在贝壳岛碰面,再一起下去。
他们上门来了,王海邦倒先下去了。这叫怎么回事呢?他们在店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走到桥上的时候,小姑娘不见了。浮桥空空荡荡。
“移山。”男人叫了一下女人的名字。他们的心一起揪了起来,小姑娘该不会跳到水里去了吧?但愿,但愿她不会这么傻。
两个人在浮桥上,来来回回张望了几次。水面波平如镜,蓝幽幽的水让人看不透。
“手机掉水里算什么事嘛。我老家都掉水里了。”男人说一句。
男人陈大海的老家,过去也是河边小镇。后来下游起了大坝,陈大海就只好移民出来。几回回梦里回老家,陈大海站在山上,只看见上涨的河水,像一条宝蓝色的巨蛇,慢慢地盘在小镇的身上。陈大海在山上喊,巨蛇抬起头,朝他挤了两颗同样宝蓝色的泪水。慢慢地,那宝蓝色的巨蛇,又变成蓝幽幽的一滩湖水了。
陈大海每次梦醒,就跟妻子王移山说:“我老家掉水里了。”
王移山笑他自作多情。陈大海嫌弃王移山没文化,一点乡愁也不讲。被笑了多次,陈大海自己觉得没趣,也就不跟王移山讲了。
陈大海跟吕青中讲。吕青中是库区人里的能人,早年就走南闯北,挣下了万贯家私。吕青中有多少家私,没有人能说清楚。倒是有一次,他喝了酒,跟人说:“老兄,不是跟你吹牛。就吃吃用用,我赚的钱,十八代儿孙也吃不完。”
这话传到人耳朵里,人人都信服了。
且说陈大海,和吕青中同是小镇人。说起那掉在水里的老家,就心有戚戚,单是镇子里一棵老树、一堵泥墙,两个人都能说上半天。陈大海家业小,向以吕青中为首,背靠大树好乘凉,赚了些钱,也转手投给吕青中,专门吃利息。
前段时间,听说吕青中情况不大好。王移山就防了一手,让陈大海找吕青中把钱要回来。陈大海抹不开脸,一直拖拖拉拉。
现在两人到了鹤墟,王移山看看时间还早,就说:“去看看老吕吧。”
陈大海就说:“不了吧,你嫂子还在等着我们呢。还是赶紧去养老院的好。”
王移山说:“你怎么弄不灵清的。现在不找老吕,万一真出点事,我们屁都要不回来。”
陈大海说:“都是老朋友了。人家有难处,这时候去要钱,总有点不好吧。哎,怎么说呢。再等等吧。”
听到陈大海这么说,王移山知道他到底还是抹不开面子。想着那可能要不回来的钱,王移山就有些恼火,说:“陈大海,你是有钱了。我可还穷着呢。好,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自己去,我一个女人家,我不怕没面子。”
陈大海说:“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去。”
王移山说:“你自己想想,你儿子马上就要出国了。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要多准备一点钱啊。你倒好,一天天的,什么也不关心。”
儿子出国的事,陈大海和王移山反复商量了很久。儿子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本来陈大海想着,等高中读完,再随便去个学校,好歹混个大专文凭,出来再跟自己做生意也就是了。
王移山跟她的闺蜜们商量来商量去,有新的思路,却是准备把儿子送到国外去,镀个金回来,头顶留学生的帽子,将来可以找门路进到政府里去。
陈大海犹犹豫豫,担心外面的世道乱,小孩子出去学坏了。王移山就骂陈大海没出息,只顾做生意,瞎耽误儿子前途。王移山是见过生意场上一朝发财一朝落魄的。她和陈大海在生意场上瞎扒拉了半辈子,也没见扒拉出什么名堂来。想想,还是去政府里找份事情做的好,稳稳当当,拿的是长流水。要是机会凑得好,还能当个官,出门有车,连包都有人拎。
经不住王移山一阵阵枕头风。陈大海反复掂量,才算在前阵子下定了决心,要把儿子送国外去读书。为此,陈大海还问了儿子,准备去哪个国深造。
儿子没什么主意,只说随便。陈大海听了随便,就头大。自己这个儿子,到了高中,还是没有一点主见。什么都是随便,吃饭随便穿衣随便,出国也是随便,地球上几百个国家,恐怕没有一个随便国吧。
王移山替儿子拿主意,说那就去美国吧。儿子说美国太危险,到处都是枪支,一言不合就是枪击,他才不去。陈大海也说,不仅有枪支,还有毒品,防不胜防,安全第一,还是不要去美国的好。王移山说,那就去英国。儿子说英国太冷,那地方纬度比北京还要高,他一个南方人,要吃不消的。王移山想了又想,说那不如去日本算了,一来近二来两国文化相近。陈大海又站出来说,日本那地方,地震太频繁了。再说,现在大家都骂日本人呢,搞不好连去日本留学的人也骂。
三个人在那里挑挑拣拣,把全球排得上号的国家都挑了一遍,还是没有一个国家满足“随便”的条件,出国这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眼下陈大海犹犹豫豫不去找吕青中要钱。王移山就搬出儿子要出国的事情来。出国呀,吃喝拉撒学费房租,样样都要用钱去砸去堆,陈大海怎么能不用心呢?
何况,吕青中要落魄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能比要回钱重要呢?面子,面子能当饭吃?为了要回钱,她连病危的嫂子,都可以忍痛先放一放,何况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
听王移山这么说,陈大海只好说“好好好”。他们和吕青中既是老乡,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人既然找他要钱,也防他躲着,就连电话也没打一个,便向着吕青中那幢小别墅赶去。
吕青中的小别墅,也算是鹤墟县城的一个小小地标了。那是一栋坐落于县城名山放鹤山脚下的,独立的、明黄色的三层小楼。小楼前是一个院子,足有三百多平米,当中挖了一个池塘,池塘里种着挨挨挤挤的荷花。层层荷叶当中,突兀地矗立着一樽汉白玉雕的断臂维纳斯。
这座被当地人称为“黄宫”的别墅,小楼连同小院,是用两米多高的铁篱笆围成的。外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玩。陈大海夫妇有幸,多次到这里做客。
但这一次,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黄宫大门紧闭,只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蔫了吧唧的,有一搭没一搭,在那里摇头晃脑。维纳斯没羞没臊地扭着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陈大海给吕青中打电话,电话是关机的。陈大海这才有点慌起来,说:“这个老吕,怎么搞的?连电话也关机。”
王移山说:“躲呗。现在好了,陈大海,我看看你,是当活雷锋了。”
陈大海又朝大铁门帮啷帮啷拍了几下,确信真没人来开门,才说:“不应该啊。前两天通话,他都还说没问题的。”
“嘿嘿,谁会说自己有问题啊。亏你还多长了一个头。”王移山冷笑着说,“去年我就跟你说了,他那盘子铺得太大,迟早要玩不转。让你少跟他混在一起,你不听,现在好了吧。我看看你,是当活雷锋了。”
“就你看得清楚。你看得那么清,一开始就不要投钱给他好了。”陈大海说。现在陈大海知道自己是理亏的,但他嘴不能软。一开始,确实是王移山先把钱放到吕青中那里吃利息的。现在,他只能用这点来说王移山。
三百多万的钱呀。要是真拿不回来,王移山还不一定怎么说他呢。现在,为了家庭的长久和睦,陈大海必须死死咬住王移山。他必须让她明白,钱真没了,那也是两个人都有责任的,大家半斤八两、乌龟对王八,谁也别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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