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尽处
第5章 山头人苦，大地人香（旧版）

王海邦的大娘贝英巧，在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后，趁着还灵清，跟在床边的小叔子王平山、侄子王海邦交待身后话。

贝英巧说：“海邦啊，大娘吃了那么多海鲜螃蟹，大娘死后，你把大娘丢到海里去，叫海鲜螃蟹也吃大娘。”

王海邦愣了愣，万没想到，大娘最后下了这个决心。他一时无话，大娘眼睛巴巴看着他。大娘在等他给一句确凿的话。

王海邦说：“大娘唉，落土为安哦。海里哪有地里踏实。”

王平山也过来劝解。王平山说：“按照老一辈的规矩，还是在山里找个坟头好，清明节也有个地方烧香纸。”

但贝英巧不听。贝英巧反复说：“山头人苦，大地人香。骨灰撒海里，投胎去大地。”

听了这话，王平山父子相互看看，一时无语。山里人把城里人叫大地人。往日在村里，人吃了山的苦，受了山的委屈时，就说“出世不知世，落地落山头”。言语间，充满了对平地、对城里人的羡慕。

因这一点羡慕，上一辈给王平山三兄妹取名，咬牙切齿，开山平山移山，恨不得要和山拼了。到了王平山，知道平山移山乃是妄想，退了一步，管儿子叫王海邦，就是希望到靠近海的地方去。

有海的地方，就是大地呢。贝英巧临终，心心念念，还是大海，还是大地方。

王海邦听了大娘的话，心里有了一点主意。但他姑姑和姑父还没赶来，他不好自己拿主意，就说：“还早呢，大娘。等姑姑他们来了，你再说吧。现在说了，他们还不信呢。”

他姑姑和姑父在赶来的路上。他想，如果他们动作能快一点，应该可以和大娘见上最后一面。

“大海和移山，现在是海边人了，大地方人。海邦，你做海鲜生意，也很好。香螺啊，螃蟹啊，香。海菇来了没有啊？贝桥婶那年说跟我换地基，我说不跟她换，除非她拿那丘冷水田来，换给我海菇。海邦啊，你姐姐嫁给了天津人，生了一个男孩。”贝英巧说。

王平山父子听她在那里嘀嘀咕咕，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知道她陷入了弥留前的回忆，也不去扰她，只握着她的手，安安静静地听着。随着贝英巧提到一个个名字，那一件件往事，也随着她缓慢低沉的语调起起伏伏。

王移山夫妇是晚上八点多才赶到养老院的。他们在吕青中那里吃了闭门羹，心里就越加急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在县城里找朋友故旧打听吕青中的情况。有说跑路的，有说被带走了的，有说赌输了的，有说被人下套了的，有说房地产炒亏了的，说什么的都有，归结起来，就是吕青中的情况不太好。

因这一阵耽搁，两人到敬老院的时候，时间就晚了。赶到时，贝英巧已经进入弥留了。

王平山父子在贝英巧的房间里坐着。王移山当没看到两人，自己走到老嫂子面前，说：“大嫂，我们来看你了。你看看我们，我移山，大海都来了。”

贝英巧微微睁开了眼睛，隔一会儿，又闭上了。王移山赶紧从包里拿出人参片，让陈大海拿开水来泡了。估摸着人参茶凉了，王移山又用嘴巴抿了一口，确定真凉了，才拿给贝英巧。

老辈传下来，人参是吊命的好东西。来的时候，王移山特地把珍藏着的野人参片了一点带着，就是为了眼前的局面。眼下贝英巧剩着一口气，正是吃人参的好时候。

贝英巧什么也吃不了，王移山就拿了勺子，掰开她的嘴巴，一勺一勺，把人参汤喂进去。

人参汤很快就从贝英巧的嘴角流了出来。王移山拿面巾纸来擦，擦一下，喂一口，擦一下，喂一口。小半碗人参汤没了，也不知道是喂进去了，还是都擦在面巾纸上了。王移山也不管，她自顾自说：“嫂子，人参是好东西呢。你吃下去就有力气了，睁开眼睛，看看我。老三来看你了。”

贝英巧还是闭着眼睛。王平山过来了，说：“昨天下午都还能吃呢，到今天早上就不行了。下午还清灵了一阵，交待了事情。这回真是要去了，就在上半夜了。”

王移山把碗递给边上站着的陈大海，把手里的面巾纸一股脑儿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说：“本来，也该送到医院去的。她住院又不用钱，再说，也不差那几块钱。真要花钱，我们可以平摊的啊。在养老院里老掉，给人说闲话。”

“她不肯去，有什么办法？”王平山说，“你大嫂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天病慌张起来，我和海邦说，去医院住着吧。养老院也联系了医院。她自己不肯，眼泪一双双挂下来，说，我自己知道的，去医院也是个死，我不想死在那里。平山啊，你就让我死在养老院吧。”

“求求你们了，让我死在这里吧。我不想再去医院了，苦啊，七世都不想去了。你嫂子就这么说。”王平山说。

贝英巧上次生病时去过医院。想起那些插着的管子、没完没了注射的液体、冰冷的器械，她出了院就跟王平山和王海邦说，死也不去医院了。那时王平山父子当大嫂是随便说说，就说以后都好好的，永远都不用去医院了。

没想到，那次医院一去，仿佛就把她半条命都带走了。回到养老院后，她常常说头痛头晕，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药吃了，佛拜了，愿许了，但身体到底没有好起来。

日子一天天挨下去，终于就到了不可收拾的这一天。王平山和王海邦还试探着说送一下医院，但贝英巧整个人就崩溃了，说死也不去医院。如果要去，她宁可自己上吊跳河吃毒药。她哭着求王平山父子不要把她送到医院。

两人听了她狠绝的话，又见她眼泪一双双挂下来，知道医院是无论无何去不得了。王海邦又找了养老院院长童庆祝，童庆祝早先就得知了她想海葬的事，也就答应了可以不去医院，而在自己的幸福养老院里老去。

为表示对贝英巧选择海葬的支持，童庆祝还特意拨了一间房，作为贝英巧临终之用。早在王移山夫妇没来的时候，童庆祝就先拿着宣传册，找王海邦说了海葬的种种好了。

童庆祝对王海邦说，你大娘带头移风易俗，了不起啊，要好好宣传宣传。说着话，就有工作人员过来，帮他们拍了照片。照片里，童庆祝坐在贝英巧的床前，身体前倾，像是在仔细倾听贝英巧说话。

拍完了照片，童庆祝转头对工作人员说，照片先留着，等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再用。

不管王平山王海邦愿不愿听，童庆祝都像是抓住了忠实听众一样，对他们宣讲起来。他讲了海葬对环境的重大意义，说什么海葬还能节约土地，为子孙后代留下更多的土地。

童庆祝见两个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抛出了补贴的条件来：海葬是最绿色最环保的办法，为了鼓励大家海葬，上面还有补贴呢。

王海邦听他讲来讲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皮一点点痒起来，赶紧打断他，说，这事我说了不算。我姑还没来呢，等我姑他们来了，我们商量了再说吧。

到王移山夫妇看过了贝英巧，得了空闲时，王海邦、王平山便把贝英巧想海葬的事情说了一遍。童庆祝出来证实，贝英巧的确是这么说的。

“海葬又方便又环保，政府还给补贴，三千块呢，基本就够开支了。”童庆祝说。他把对王海邦说过的，海葬的重大意义，又重复了一遍。他那套大同小异的说辞，在王移山夫妇那里，同样得到了相反的效果。

王移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王移山说：“祖祖辈辈葬下来，几千年来，少了我们一寸地了？”

陈大海接着说：“还节约土地呢？村里的好地都没人种了，节约来干什么？”

被王移山夫妇一通抢白，童庆祝脸上就有点挂不住。王平山赶紧出来打圆场。

王平山说：“按理，嫂子的话是要听的。但村里人都看着呢，我们要是连座坟都不留，怕给人说哦。”

“我也是这个意思。”王移山说。兄妹两个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经过王平山打圆场，王移山缓了过来。她知道，嫂子的很多后事，都要倚重童庆祝呢。海葬的宣传，人家也是奉命行事，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在这节骨眼上纠缠这个。

想到这里，王移山就给了自己台阶，也给了童庆祝台阶。

王移山说：“话说回来。童院长的话也很对，海葬嘛，毕竟是政府提倡的。何况，现在还给补贴呢。平山，嫂子自己还剩多少钱，我是不知道的。要是有补贴，就好一点。”

“嫂子有多少钱，我们也是不知道的。现在都还在她自己的口袋里呢。”王平山赶紧澄清，以免自己的这位妹妹，觉得他们已经把嫂子的财产底细都摸清楚了，正想着占好处。

“让我想想吧。”王移山说。

他们几个人重新拢在贝英巧的床边，大眼瞪小眼，把手机玩来玩去，等贝英巧落气。

偏偏贝英巧就是一口气吊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半天咽不了气。

王平山焦急起来，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又去看看贝英巧。他之前问过先生，先生说了时辰，如果时辰落在今天，就是大吉；如果落在第二天，就不好，有碍六亲。

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再迟一点，交了子时，时辰就坏了。

他把这一层顾虑说了。找的那个先生，王移山他们也都知道，师承闾山，灵验得很。

陈大海听说有碍六亲，也慌张起来，说：“那怎么办？现在气又落不去，吊到后天是绝不可能的。”

他后悔起来，说王移山不该什么都不问，就给贝英巧吃人参。吃了人参，吊着一口气，不就刚好吊到明天的日子去了么。

“你没跟我早点说。要早说，我认识一个中医，可以叫他来，给他开一种药，吃下去能吊两天。现在来不及了。”陈大海说。

他也开始焦急起来，时辰的事，说有么摸不着，说没有么你还不得不信。就拿他上次开店来说，时辰被人算错了，早开了一个小时，那家店生意就亏得一塌糊涂。后来关了几天，又找日子选时辰重新开了，生意才慢慢好起来。

有了亲身经历，陈大海就怕上了时辰。

“海邦，你也是开店的。这时辰不好啊。”陈大海说。他看出来了，王海邦也怕时辰呢。

但贝英巧还有半口气在呢。只要有半口气在，那就是一个受法律保护的活人，那就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只能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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