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着汉东市的天际线。
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起人行道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悲鸣。
秦小铃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挪动在回家的路上。
帆布包带子不知何时断了一根,脏兮兮的包身无力地拖在地上,随着她的步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如同她此刻彻底崩断的神经。
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路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甚至感觉不到脚踝上那块被玻璃扎破、又被粗暴推搡后再次撕裂的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
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空白,间或闪过那些让她窒息的画面:
侯亮平暴怒扭曲的脸,手机砸在墙上爆裂四溅的碎片,林华华和陆亦可刻薄讥诮的眼神,张彪铁钳般的手……还有那句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判决——“滚出反贪局!”
她为之奋斗了三年的地方,她曾视为信仰灯塔的地方,最终留给她的,只有“滚”字后面那扇重重关上的、冰冷厚重的门。
信仰彻底崩塌后留下的,不是废墟,而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空。
无助感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愤怒的火焰在虚空中徒劳地燃烧,却找不到出口,最终化为灼烧五脏六腑的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三楼,怎么掏出钥匙捅进锁孔的。当
家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那隔绝了外面世界的轻微“咔哒”声,却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铃?”苏月梅带着浓浓担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锅铲碰撞的细碎声响。
秦小铃没有回应。
她甚至没有力气换鞋,任由那只断带子的帆布包像垃圾一样滑落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
她靠着门板,身体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板,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从她紧咬的牙关和堵住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声声,断断续续,抽干了肺里所有的空气。
苏月梅闻声快步从厨房出来,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
看到女儿蜷缩在门后、浑身发抖的绝望模样,她心头猛地一揪,脸色瞬间煞白。
“小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扑过去,蹲下身,想将女儿揽进怀里。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秦小铃肩膀的刹那——
叮铃铃!叮铃铃!
客厅茶几上,那部老旧的座机电话,如同索命的符咒,骤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铃声!
在这死寂的、只有女儿压抑哭声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苏月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部兀自狂响的电话机,仿佛那不是电话,而是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
秦小铃的呜咽也因为这突兀的铃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布满泪痕、红肿不堪的眼睛,惊恐地望向电话的方向。
铃声持续地、顽固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
苏月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部狂响的电话,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拿起听筒,指尖冰凉。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一个冰冷、严厉、带着居高临下审判意味的男声,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听筒:
“是秦小铃家属吗?我是汉东市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苏月梅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听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现在正式通知你们家属!
秦小铃同志,因涉嫌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私自盗取、泄露国家机密,并在调查期间态度恶劣,拒不配合!
经局党组紧急会议研究决定,予以立即开除公职处分!
相关违纪违法线索,已依法移交纪检监察机关!
请家属配合后续调查,并督促秦小铃端正态度,老实交代问题!
就这样!”
冰冷、刻板、毫无感情色彩的官腔,如同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月梅的心上!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挂断电话后,听筒里传来的、代表彻底终结的忙音——嘟…嘟…嘟…
听筒从苏月梅无力的手中滑落,垂在电话线旁,兀自轻轻晃动着。
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侯亮平那冰冷严厉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严重违纪”、“盗取泄露国家机密”、“立即开除”、“移交纪检监察”……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的女儿!
她从小品学兼优、正直善良的女儿!怎么可能?!
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苏月梅踉跄了一下,慌忙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捋一下散落的鬓发,指尖却触碰到了几缕刺眼的银白。
那霜色在灯光下如此清晰,如此突兀。
她才四十五岁啊……三年前,秦云还在的时候,她是汉东大学有名的气质美人,一袭素雅的旗袍,一头如瀑的青丝,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可这短短三年,独自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担忧杳无音信的丈夫,焦虑日渐憔悴的女儿……三千青丝,竟已愁白!
无尽的委屈、担忧、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玄关处依旧蜷缩着、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女儿,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
“秦云啊……”苏月梅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带着泣血的思念和不解,“这三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们娘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啊……”
无声的泪水滑过她有了细纹的眼角,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间小小的屋子,承载了太多思念和煎熬,此刻又添上了新的、沉重的绝望。
秦小铃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从母亲瞬间惨白的脸色、滑落的泪水和那失魂落魄的绝望中,明白了一切。
最后的遮羞布也被彻底撕下,她不再是反贪局的侦查员,她是一个被开除的、被定性为“违纪违法”的罪人!
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也消失了。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没有看母亲,也没有说话,像一个提线木偶,踉踉跄跄地穿过小小的客厅,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
砰。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狭小的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透进来,将家具的轮廓涂抹成模糊的暗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旧书和少女时期残留的、早已淡去的馨香气息。
秦小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黑暗中,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抬起,落在了对面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
相框里,一张微微泛黄的彩色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散发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照片上,是十几年前的她,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穿着碎花小裙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露出豁了一颗门牙的稚气笑容。
她正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高高举起,坐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上!
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带着凛然正气的墨绿色特种兵军装!
肩章上的星徽在照片里仿佛依然闪烁着冷冽而可靠的光芒。
他微微侧着头,英俊刚毅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比自豪的笑容,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星辰大海般的温柔和力量,正凝视着肩膀上那个小小的、无忧无虑的女孩!
那是她的父亲!秦云!
照片凝固了那个阳光灿烂、被父亲托举在云端的瞬间。
父亲的笑容是那么温暖,那么强大,仿佛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用害怕。
他那双有力的、能撕裂一切敌人、也能温柔托举起女儿的手,曾经是她整个童年最安全的港湾。
“爸爸……”
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委屈和思念的呼唤,如同受伤的幼鸟哀鸣,从秦小铃颤抖的唇间溢出。
积蓄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恐惧、屈辱、无助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再也支撑不住,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张照片,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伸出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指尖停留在照片中父亲那坚毅的、带着笑意的嘴角。
“爸……”她哽咽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相框玻璃上,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玻璃表面迅速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正好洇湿了照片里父亲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你到底……去哪里了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委屈,
“如果你在……如果你在的话……”她想起侯亮平狰狞的嘴脸,想起林华华刻薄的嘲讽,想起被撕碎的笔记本,想起被砸烂的手机,想起那冰冷的“开除”二字……巨大的悲恸和委屈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别人……就一定不敢……这样欺负我……欺负妈妈了……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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