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市的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凌晨一点十五分,白日里喧嚣的街道早已陷入死寂,路灯尽数熄灭,只余下远处高楼上几点寥落的霓虹,在无边的黑暗中晕开几团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整座城市如同疲惫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沉睡。
唯有市中心那栋棱角分明的反贪局大楼,像一柄倔强刺入黑暗的黑色巨剑。
此刻,剑身之上,唯有一扇窗还亮着惨白的光,如同巨兽独睁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侦查一处,最角落的格子间。
秦小铃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瞬间定格。
她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重重地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的叹息。
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浓重的青黑色几乎要蔓延到颧骨。
额角一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更添几分狼狈。
胸腔里那颗过度透支的心脏,正以一种虚弱而急促的节奏撞击着,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窒息。
高强度、连轴转的文书工作,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生生将她榨干。
空气里弥漫着复印机残留的臭氧味、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以及纸张堆积散发出的陈旧气息。
这混合的味道,是这间办公室,乃至这座反贪局大楼深夜独有的标签。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好,指尖触碰到那些纸张时,带着微微的颤抖。
最后,她吃力地抱起最厚的一摞,脚步虚浮地走向墙角的密码文件柜。
沉重的柜门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秦小铃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放进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最上层几份文件的封面。
醒目的红头标题下,落款处是那个她早已烂熟于心、力透纸背的签名——侯亮平。
这三个字,在她眼中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关上柜门,设置密码,完成这一切,她才真正觉得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挪开了一些。
能完成侯局长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再苦再累,似乎也值得了。
她扶着冰凉的铁皮柜门站了片刻,才勉强稳住发软的双腿,关掉电脑和台灯。
格子间瞬间被黑暗吞没,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微光,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憔悴不堪的脸,眼底布满血丝,写满了透支的痕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
不能垮,至少现在不能。
侯局长说过,年轻干部就是要多压担子,多历练。
这是信任,是机会。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的制服衬衫领口,深吸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拿起桌上那个早已凉透的、印着反贪局徽记的帆布包,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让她本就虚弱的胃部一阵翻搅。
走出大楼旋转玻璃门,一股裹挟着城市尘埃和深夜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
外面是彻底的黑暗与寂静。
大楼庞大的阴影投下,将她完全笼罩。
秦小铃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仰望。
整栋大楼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一片漆黑。
唯有顶楼,那间属于局长侯亮平的办公室,窗户的位置也早已融入这片深沉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一丝近乎本能的、混杂着疲惫与某种奇特满足感的笑容,悄然爬上秦小铃苍白的嘴角。
侯局长肯定早就休息了。
他那样日理万机、殚精竭虑的领导,自然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持清醒的头脑,为汉东的反腐事业掌舵。
而自己,能在他休息前完成他交付的重要任务……这份认知,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冰冷和疲惫。
她对着那片黑暗的窗口,微微躬了躬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
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几个被夜风吹散的字眼:“侯局长交代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秦小铃汇入了深夜死寂的街道。
帆布包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
她住的地方离单位不算太远,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老旧小区林立的巷子,再走几百米就到了。
巷子里的路灯昏黄,光线被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
垃圾桶旁堆满了未及清理的垃圾,散发出阵阵酸腐的气息。
快到家楼下了。远远地,借着单元门口那盏接触不良、时明时灭的声控灯光,秦小铃看到自家那栋楼下,单元门口旁的阴影里,似乎蜷缩着一团模糊的人影。
这么晚了,是谁?
她心头一紧,疲惫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放慢了脚步,警惕地靠近。
“小……小铃?”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嘶哑得几乎变调的女声,颤抖着从那团阴影里响起。
声音异常熟悉!秦小铃的心猛地一跳!她快步上前两步,借着那盏终于稳定亮起的昏黄灯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慧如?!”秦小铃失声惊呼,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张慧如,哪里还有半点她记忆中那个开朗爱笑、总是扎着马尾辫的农村姑娘模样?
她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暗褐色的污迹。
脸上更是惨不忍睹!
左眼眶一片乌青发紫,高高肿起,几乎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嘴角破裂,凝固着深色的血痂。
颧骨和额头上有几道明显的擦伤,渗着血丝,边缘红肿。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也沾满了泥污,袖口甚至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散发着绝望和痛苦的气息。
“慧如!你怎么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秦小铃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她扑过去,想扶起好友,手刚碰到慧如的手臂,就感觉到对方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别……别碰胳膊……”慧如倒抽着冷气,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冲刷而下,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秦小铃,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惧、痛苦,还有一股滔天的愤怒和冤屈!
“小铃……小铃!”慧如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死死抓住秦小铃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疼痛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尖锐,如同杜鹃啼血:
“是侯亮平!是你们那个道貌岸然的侯局长!
是他!是他勾结那些丧良心的奸商!
是他们……他们抢了我们青石村的地!
抢了我们的家啊!!!”
“什么?!”秦小铃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慧如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耳朵里嗡嗡作响。
“侯局长?不可能!
慧如,你是不是搞错了?
侯局长他……”
“搞错?!”慧如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吼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惊得远处垃圾桶旁觅食的野猫“喵呜”一声窜入黑暗。
“三百多口人!
三百多口啊小铃!
我们村的男女老少!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
山!林子!全都没了!没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们说征地搞开发……给钱……给安置房……都是骗人的!
都是侯亮平和他们串通好的骗局!”慧如一边咳,一边死死抓住秦小铃,仿佛要将所有的冤屈和痛苦都灌注到她身上。
“签了字……按了手印……地没了……房子推了……钱呢?!
房子呢?!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们派来的打手!
谁去讨说法,谁就被打!
我爸……我爸的腿都被他们打断了!
躺在家里没钱治啊!!”她哭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而扭曲变形。
“侯亮平!就是他!
他就是幕后的黑手!他才是最大的贪官!
最大的魔鬼!”慧如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秦小铃的耳膜,也扎进她一直坚信不疑的信仰核心!
“我们全村人,三百多口子人的血汗钱!
救命钱!都进了他侯亮平一个人的腰包!
填了他那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小铃!你醒醒吧!
你崇拜的那个侯局长,他……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啊!!!”
轰——!!!
慧如这最后一句泣血的控诉,如同九天惊雷,在秦小铃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将她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信仰、所有的认知,瞬间炸得粉碎!
她猛地松开扶着慧如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
帆布包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脑海中,侯亮平那张平日里威严、正直、仿佛代表着法律与正义的脸孔,此刻正被慧如满脸的鲜血和怨毒的眼神疯狂地撕扯、扭曲!
反贪局大楼顶楼那扇黑暗的窗户,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渊巨口!
信仰的基石,在血泪的控诉下,轰然崩塌,扬起漫天尘埃。
“不……不可能……”秦小铃失神地喃喃着,嘴唇颤抖,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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