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他深吸一口气,那股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沉闷的霉味,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意识的囚笼已经打破,现在,他要挣脱这具肉体的牢笼。
双臂猛然发力,试图撑起十年未动的身躯,然而回应他的却是肌肉深处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
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砸在发白的床单上。
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不是虚弱,而是神经与肌肉在漫长的沉睡后,第一次被强行唤醒的哀嚎。
“先生,您别急!”闻声而来的护士连忙上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惊慌,“林医生说您刚醒,身体机能还没恢复,需要循序渐进。”
沈默没有理会,他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双腿。
那曾经充满力量的腿部肌肉,如今已肉眼可见地萎缩,皮肤松弛地贴在骨骼上,像两根被抽走了内芯的枯木。
他不信邪。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双腿挪到了床沿。
脚掌触碰到冰冷地面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进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棉花里,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抗议,每一个关节都在疯狂预警。
在护士的搀扶下,他终于站了起来。
整个世界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视野一阵天旋地转,耳边是血液疯狂涌上头顶的轰鸣。
“慢点,对,一步,再一步……”护士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沈默的视线却穿过护士的肩膀,贪婪地扫视着病房外的走廊。
这里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医保结算系统的更新通知,旁边一个醒目的二维码提示着家属扫码支付每日的费用,倒计时精准到秒。
一个半人高的白色人工智能导诊机器人正迈着平稳的步子在走廊里巡逻,用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回答着病人的提问。
科技日新月异,世界变得高效而冰冷。
但有些东西,却顽固地保留了下来。
比如,人的焦虑。
排队缴费的窗口前,人们依旧挤作一团,脸上挂着与十年前别无二致的焦躁与不安,为了插队而发生的低声争吵,和导诊机器人礼貌的提示音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十年,足以让世界天翻地覆,却磨不平人性的棱角。
“哥!”
一声清脆又带着些许怯懦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妹妹沈雅不知何时站在了病房门口,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后背着一个略显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包。
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透明的饭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块碧绿色的绿豆糕。
“我听同学说……说你醒了。放学就……就做了点,这个清火,不影响的。”她走进来,笑得有些腼腆,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沈默对视。
她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睛下,挂着两圈浓重的青黑,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沈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校服的袖口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她说话时,手指总是不自觉地在那里反复捻动。
那个破旧的书包侧袋里,还插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打印纸,纸张的边角露出了“重点班月考排名”几个字,而最重要的名字部分,却被刻意的折角给遮住了。
“小雅,你怎么还在这儿!”母亲沈云芳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不容置喙的急切,“快回家复习去!都高三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你哥这边有我照顾就行了!”
她一边说,一边近乎粗鲁地从沈雅手中夺过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那架势,仿佛妹妹多在这里待一秒,都是对整个家庭未来的巨大浪费。
就在沈云芳转身的瞬间,她拿在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银行的系统通知一闪而过。
沈默十年间被动锻炼出的超强动态视力,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行小字:“您的账户余额为:1247.63元”。
一千二百四十七块六毛三。
沈默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数字,连他一天的重症监护室费用都不够。
沈雅被母亲催促着,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小声对沈默说了句“哥你好好休息”,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那瘦弱的背影,像一棵被风雨压弯了腰的小树。
当晚,父亲也来了。
这个一向坚毅如山的男人,如今却显得格外疲惫。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临走前,他将主治的林医生拉到走廊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装睡的沈默听得一清二楚。
“林医生,费用……还能撑多久?”
林医生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老沈,我实话跟你说。他现在转到普通病房,费用是下来了,但康复治疗和后续的药物都是大头,自费部分每个月至少两万。你们……目前已经欠费三万七了。”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为人父的无力与心酸。
他佝偻着背,离开了医院,背影被走廊昏暗的灯光拉得无比漫长。
沈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一个个看似无关的碎片,在他脑海中迅速拼接、重组。
母亲说的“老房子已经卖了”,可父亲为何还在为钱发愁?
如果房子真的卖了,那笔足以支付所有费用的巨款,又去了哪里?
母亲住着廉价的出租屋,连买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妹妹严重营养不良,顶着巨大的学业压力,连看望自己一眼都成了奢侈。
父亲背负着还不清的债务,被医院催着缴费。
还有,那个刺眼的银行余额。
第二天清晨,护工阿姨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和隔壁床的家属随口抱怨着:“唉,要我说这沈姐一家也真是不容易,这个月又迟交了护理费,听护士站的人说,医院都准备给停药了,还是林医生人好,又给他们家担保拖了几天……”
停药!
这最后一块拼图,如同一道惊雷,在沈默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彻底串联了起来!
根本没有什么卖房款!
母亲那句轻描淡写的话,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谎言!
一个为了让他安心养病而编造的、漏洞百出的谎言!
那么钱从哪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是妹妹的大学学费,是那个本该属于她光明未来的教育基金!
他们挪用了本该给妹妹铺就未来的钱,来填补他这个无底洞!
难怪母亲那么急切地要赶妹妹回去学习,因为妹妹的成绩,是他们全家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他们赌上了女儿的未来,来换取儿子的现在!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从沈默的喉咙深处溢出。
他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那双沉寂了十年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洞悉一切的寒芒。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老样子。
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演戏,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并且天真地以为,没有人能看穿这一切。
可惜,他们遇到了他。
一个当了十年旁观者的他。
在这场名为“亲情”的舞台剧里,他才是那个唯一看透了所有剧本的观众。
沈默嘴角的弧度,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缓缓上扬,冰冷而锐利。
他平静地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耐心地积蓄着力量。
他在等。
等着那个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母亲,带着她最后的、也是最孤注一掷的“解决方案”,再次推开这扇病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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