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照相馆的暗房,比师大影协那间规整得多。空气中弥漫着同样微酸而熟悉的气味,但器具更专业,规整得一丝不苟。显影盘、定影桶、温度计、安全灯……一切都放置在触手可及的最优位置。
陈诺套上刘晓丽递给他的白色工作服,尺寸有些宽大,袖口卷了好几道。他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便沉浸进去。
送来的客片大多是标准格式的婚纱照、艺术照、证件照,要求清晰、明亮、肤色柔美。流程固定,但对时效和精细度要求很高。刘晓丽话不多,只在最初演示了一遍她的标准流程,强调了几个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比如某种特定相纸的显影时间控制,以及她偏好的一种稍高的对比度。
陈诺上手极快。他的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流畅感,对药液温度、时间的掌控精准得让一旁看似随意观察的刘晓丽,眼底几次掠过讶异。他冲洗出的样片,不仅完全符合要求,甚至在某些光影层次的处理上,比标准更胜一筹。
“以前在相馆干过?”刘晓丽拿起一张他刚烘干的黑白证件照,对着光仔细看着人物面部极其细腻的灰度过渡,状似随意地问。
“没有。自己瞎琢磨得多。”陈诺低头整理着夹子,语气平常。
刘晓丽不再多问,只是将照片放回台面时,指尖轻轻点了点:“这张,过度再柔和百分之五,客人的颧骨有点高。”
“明白。”陈诺接过,没有任何辩解,立刻重新调整方案。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技术问题,是审美偏好和客户心理的拿捏。他需要学习的是这个时代的“标准”。
除了暗房,外出拍摄的活儿他也跟着。主要是帮刘晓丽扛那个沉重的铝合金器材箱,或者在她需要时,稳稳地举起巨大的反光板,根据她简短的口令调整角度:“左一点。”“收。”“放低,漫反射。”
北京的春天,风大。反光板像一面不听话的帆,需要极大的臂力和耐心才能稳住。陈诺总是沉默地完成,额角渗出细汗,手臂肌肉绷紧,但反光板的角度始终精准。
一次在北海公园给一对新人拍外景,突然变天,狂风卷着沙尘劈头盖脸砸下来。新郎新娘的妆容发型瞬间凌乱,助理和化妆师慌作一团去抢救婚纱和设备。
刘晓丽第一时间护住相机,疾声指挥:“快!收东西!先去那边亭子!”
陈诺却没动。他眯着眼,逆着风沙,迅速扫视周围,猛地将那块巨大的银色反光板奋力插进旁边假山石的缝隙里,形成一个临时的、狭窄的避风角,同时一把抓过器材箱里备用的黑色绒布,抖开,高高举起,挡在刘晓丽和相机上方。
“老师!这里!先保镜头!”他的声音在风里有些失真,却异常镇定。
风沙扑打在那块厚实的绒布上,噗噗作响。刘晓丽愣了一下,立刻弯腰,抱着相机缩进他临时搭建的那个狭小空间。陈诺用身体抵着摇晃的反光板,另一只手死死撑着绒布,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等助理们手忙脚乱地把新人护送到远处的亭子里,风势也稍稍减弱。
刘晓丽从避风角直起身,发丝有些乱,沾了细沙,但怀里的相机完好无损。她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被风吹得发白、却依旧撑着绒布、眼神沉静的年轻助手,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没事了,老师。”陈诺松开手,绒布落下,他熟练地折好,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风小了。”
刘晓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抬手理了理鬓角,快步走向亭子去安抚客户。但那天收工后,回去的车上,她看着窗外,忽然说了一句:“遇事不乱,是干这行的料。”
陈诺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嗯了一声。
日子就在暗房的药水味和外拍的奔波中流过。陈诺话不多,只做事,学得飞快,分寸感极好。刘晓丽显然对他越来越满意,偶尔会多给他十块钱,算是奖金,或者带饭时给他也带一份肉多的。
他几乎住在了照相馆。刘晓丽知道他是外地考生,破例允许他晚上在打烊后,占用暗房角落的那张旧沙发休息。这为他省下了最要命的一笔开销。
他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复习文化课。那几本从江城带来的、边角都磨毛了的课本,被他翻来覆去地看。晚上,等馆里彻底安静下来,他就窝在沙发里,凑在昏暗的床头灯下,演算数学题,默写古文英语。
刘晓丽有次深夜回来取东西,看见灯光下那个瘦削专注的背影,脚步停了一下,没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
三试放榜那天,北京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北电校园里,湿漉漉的地面映着红榜,气氛比初试放榜时更凝重。能走到这一步的,已是尖子中的尖子,脸上的渴望和恐惧都更加赤裸。
陈诺撑着一把破伞,站在人群后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依旧没有往前挤。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红榜。
然后,他在导演系那短短一列名字里,看到了自己。
陈诺。考号:2000BJDF______。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变得清晰。
周围有狂喜的尖叫,有崩溃的大哭,有人激动地拥抱,有人失魂落魄地转身没入雨幕。
他站在原地,伞沿垂下雨水织成的帘幕。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有一种预料之中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更深沉的、终于撬动命运齿轮第一步的实感。
他收起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肩膀上,转身离开喧闹的人群。
……
回到照相馆时,已是傍晚。雨停了,夕阳穿透云层,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暖金色。
馆里已经打烊,只有刘晓丽还在后面的办公室整理票据。听到门铃响,她抬起头。
陈诺浑身湿气地走进来,头发耷拉着,水珠从发梢滴落,但眼睛很亮。
“刘老师。”他开口,声音带着雨后的清润,“我三试过了。”
刘晓丽拿着票据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开一个由衷的笑容:“哦?过了?导演系?”
“嗯。”
“好!真好!”她放下东西,绕过桌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淋雨回来的?快去擦擦,别感冒了。一会儿……”她顿了顿,“一会儿上家吃饭去。正好,茜茜今天也在,给你加个菜,当庆祝。”
陈诺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一下。
茜茜。
刘艺菲的小名。
他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波澜,低声道:“谢谢刘老师,太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添双筷子的事。”刘晓丽语气轻松,显然心情极好,“你这也算……半个我们系统内的苗子了。走吧,就在后面胡同,不远。”
……
刘晓丽的家就在王府井附近的某个闹中取静的胡同院里,青砖灰瓦,收拾得极为整洁雅致,带着一种老北京和艺术气息混合的味道。
推开那扇漆色明亮的院门,一个小院,种着些花草,角落里还有口养着金鱼的大缸。
正屋的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
一个身影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妈妈!”
那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露出一张干净得惊人的小脸。眉眼尚未完全长开,但已具雏形,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和精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夕阳最后的余晖和屋内的灯光交织下,像是会发光。
她看到还有陌生人,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乖乖站好,好奇地看向陈诺,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茜茜,这是妈妈店里的助理,陈诺哥哥。”刘晓丽笑着介绍,“陈诺,这是我女儿,刘艺菲,小名茜茜。”
陈诺看着眼前这个未来将惊艳一个时代、此刻却还只是个邻家小妹般的女孩,心脏像是被某种柔软而尖锐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时空错位的恍惚感再次袭来。
他迅速收敛心神,露出一个温和的、符合年龄的笑容:“你好,茜茜。”
刘艺菲有些害羞地抿嘴笑了笑,声音细细的:“陈诺哥哥好。”她悄悄打量着他,目光里全是小女孩对突然出现的、妈妈带回来的大哥哥那种单纯的好奇。
“陈诺哥哥可厉害了,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了,导演系。”刘晓丽揽过女儿的肩,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炫耀和一种……或许是希望女儿能提前接触“圈内”优秀人才的考量?
“真的呀?”刘艺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看向陈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崇拜,“导演系?好厉害!”
对她这个年纪、又从小在艺术氛围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北电导演系,无疑是带着光环的存在。
“只是刚过专业考试,还要高考。”陈诺解释道,语气平常。
“那也很厉害了!”刘艺菲小声说,又好奇地问,“导演……是不是要管很多人?像将军一样?”
陈诺被她这个天真又贴切的比喻逗笑了,紧张感消散不少:“差不多吧,不过是用镜头指挥。”
刘晓丽看着两人互动,笑了笑:“行了,别站院里说了,进屋吃饭。陈诺,你去洗把脸,茜茜,帮妈妈摆碗筷。”
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但做得精致可口。席间,刘晓丽问了些三试的细节,陈诺挑着能说的说了。刘艺菲安静地吃饭,但耳朵竖着,大眼睛时不时瞟向陈诺,听得入神。
吃完饭,刘艺菲主动帮着收拾。陈诺要帮忙,被刘晓丽按住了:“你是客人,坐着歇会儿。茜茜,去把妈妈那本新到的《大众电影》拿给陈诺哥哥看看。”
刘艺菲哎了一声,轻快地跑进里屋,很快拿着一本崭新的杂志出来,递给陈诺。
陈诺接过道谢。刘艺菲却没立刻走开,而是在旁边沙发扶手上坐下,小声问:“陈诺哥哥,你们导演系,以后是不是能见到很多明星啊?”
她的眼睛里,闪着对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单纯的好奇与向往。
陈诺翻着杂志,点点头:“嗯,会接触到。”
“那……”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带着点小女孩的秘密分享意味,“我以后也想考表演系。妈妈说的。”
陈诺抬眼看她。女孩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清澈而坚定,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知道,这不是玩笑。历史的轨迹,清晰地映在这个午后温暖的灯光下。
“表演系很好。”他温和地说,“不过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刘艺菲立刻说,微微挺直了背脊,带着少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刘晓丽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正好听到这句,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又瞎说,先把舞跳好,文化课学好再说。”但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宠溺和骄傲。
陈诺吃着水果,听着母女俩轻声拌嘴,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和亮起的温暖灯火。
这个小小的、雅致的院落,像是一个悬浮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短暂的避风港。
而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似乎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某个未来传奇的、最初的脉搏。
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儿,陈诺便起身告辞。雨后的夜晚空气清冽。
刘晓丽送他到院门口,递给他一把伞:“路上黑,拿着。明天馆里见。”
“谢谢刘老师。”陈诺接过伞,顿了顿,真诚地道,“谢谢您的晚饭。”
刘晓丽摆摆手:“快回去吧。文化课抓紧,别松懈。”
陈诺点头,转身走入胡同的夜色里。
走出几步,他下意识地回头。
院门口,灯光下,刘晓丽还站在那里目送他。而她身旁,那个叫茜茜的小姑娘,也探出半个身子,悄悄朝他挥了挥手,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
陈诺也朝那个方向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加快了脚步。
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北京四月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种陌生的、却不容置疑的,属于新生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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