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角落的旧沙发不再仅仅是栖身之所,多了层临时书桌的功能。高考复习资料和从刘晓丽那里借来的几本电影理论书籍堆在扶手上,摇摇欲坠。空气里药水味混上了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陈诺的生活被切割成两半。白天是暗房里精准控制的时间与温度,是外拍时肩扛手提的体力活,是刘晓丽偶尔就某个布光技巧或客户要求的随口提点。晚上,则是拧亮那盏昏暗的床头灯,埋首于题海,与三角函数、文言文虚词、英汉互译搏斗到深夜。
身体是疲惫的,神经却始终绷紧。一种久违的、为目标倾尽全力的充实感,驱散了重生的恍惚与隔阂。
刘晓丽看在眼里。她不再只是下班时锁门,有时会晚走一会儿,端来一杯热牛奶,或者一盘洗好的水果,轻轻放在堆满书的沙发扶手上,不多话,转身离开。有次拿来一盒朋友从国外带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说是“补充能量”。陈诺道了谢,拆开吃了一颗,剩下的仔细包好,塞进了书包最里层——太甜腻,不是他的口味,但这份心意,他记下了。
偶尔,刘艺菲也会在周末跟着妈妈来照相馆。她总是很安静,自己抱着本书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或者好奇地扒在暗房门口,看陈诺在红光下操作,大眼睛一眨不眨。等陈诺忙完出来,她会小声问一些关于电影或者北电的问题,得到回答后,就抿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
陈诺能感觉到,那目光里,除了小女孩对“厉害哥哥”的崇拜,似乎还多了点别的、朦朦胧胧的东西。他选择忽略。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应对这些。
时间在显影液挥发的微酸和圆珠笔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中,滑向六月。
高考前三天,刘晓丽给陈诺放了大假。
“回去好好歇两天,调整状态。馆里的事不用操心。”她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你这段时间的工资和奖金。考好了,回来还有红包。”
陈诺接过,指尖触到厚度,心里微微一怔。这明显超出了他应得的数额。他没推辞,只是郑重道:“谢谢刘老师。”
“谢什么,凭本事吃饭。”刘晓丽摆摆手,语气如常,“住的地方给你留着,考完再回来。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陈诺点头。离开照相馆时,夕阳正好。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脸,玻璃橱窗里模特的笑容依旧标准。然后转身,汇入王府井熙攘的人流。
他没有回那个临时的“家”,而是找了家看起来干净实惠的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他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进行最后的冲刺。
三天。七十二小时。他把时间精确到分钟,背诵,演算,模拟。饿了啃面包,渴了喝白水。大脑高速运转,像一台过热的机器,依靠意志力强行冷却,再次启动。
高考那天,北京是个晴天。
考场外人山人海,家长比考生更显焦灼。陈诺找到自己的考场,验明身份,走进去。桌椅陌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味道。
铃响。发卷。答题。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语文。数学。外语。文综。
题目在他眼中被快速拆解、归类。有些知识点模糊了,就凭借强大的逻辑推理和应试技巧去弥补。作文题目中规中矩,他写得平稳扎实,没有刻意炫技,确保基础分牢靠。
时间在流淌,汗水偶尔浸湿额发。他心无旁骛,眼里只有试卷和答题卡。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结束了。
随着人流走出考场,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周围是各种情绪的宣泄,对答案的,欢呼的,哭泣的。他默默穿过人群,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他没有对答案,没有参与任何讨论。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尽了全力。现在,只剩等待。
回到小旅馆,他倒头就睡。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像是要把过去几个月透支的精力全部补回来。
醒来后,世界依旧喧嚣,但他心里那片海,暂时平静了。
他退了房,背着书包,慢慢走回中国照相馆。
下午时分,馆里没什么客人。刘晓丽正在指导一个新手学徒如何给婚纱照背景调色,看到他进来,停了下来。
“考完了?”她问。
“嗯。”陈诺点头。
“感觉怎么样?”
“还行。”他答得保守,但眼神里没有惶惑。
刘晓丽笑了笑,没再追问:“那就好。晚上想吃什么?让厨房李师傅加个菜。”
“都行。谢谢老师。”
他走向后面那个熟悉的角落,沙发依旧,堆着的书也还在。他放下书包,开始慢慢收拾那些复习资料,一本本摞好。
一种阶段性的、巨大的空虚感,缓缓袭来。
接下来近两个月,他将处于一种悬置状态。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数字。
他需要找点事做,不能干等。
……
几天后,陈诺向刘晓丽提出了一个想法。
“你想系统的学摄影?不只是冲洗,包括前期拍摄、布光、甚至大画幅?”刘晓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高考刚结束,别的孩子早就撒欢玩了。
“嗯。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陈诺语气平静,“馆里有没有那种……别人拍废了或者不要的胶卷边角料?我想拿来练手。设备我可以先用最旧的。”
刘晓丽审视着他。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和目标感,让她时常会忽略他只是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孩子。
“废片有的是。旧设备库房里也有几台吃灰的。”她沉吟片刻,“这样吧,以后下午没什么急活,库房钥匙给你,你自己去捣鼓。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谢谢刘老师!”
于是,陈诺的“假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学徒期。他泡在散发着霉味的库房里,辨认那些老旧的座机、外拍机、各种型号的镜头,对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说明书和图谱,一点点摸索。他把那些废片裁切成小条,练习装片、卸片,在暗房里尝试不同的显影配方和曝光时间。
刘晓丽偶尔会过来看一眼,见他摆弄一台老式的林哈夫技术相机,笨拙却极其耐心地调整着皮腔和轨道,便随口提点两句关于沙姆定律的应用。陈诺听得专注,然后立刻实践。
他学得飞快,那种对器材和光影天生的熟悉感,让刘晓丽再次暗暗惊讶。
有时,刘艺菲来了,也会好奇地钻进库房。陈诺会给她讲一些相机的基本原理,教她怎么用一台老海鸥双反看取景框。女孩学得认真,睫毛忽闪,偶尔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缩回,耳根泛红。
陈诺只是笑笑,继续讲解,态度温和而专业,不着痕迹地保持着一丝距离。
时间就在胶片齿轮的转动和暗房药水的浸泡中,悄然进入七月。
越来越接近放榜的日子。空气里无形的压力重新开始凝聚。连刘晓丽问起时,语气里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陈诺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夜里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北京的夜声,心脏偶尔会失控地重跳几下。
未来像一张巨大的、未曝光的底片,悬在黑暗里,等待那一刻的光照。
……
放榜日终究来了。
那一天,北京热得像个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诺起得很早,把暗房彻底打扫了一遍,器材擦得锃亮。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
九点。该出分了。
他没有动。照相馆前厅有电话,但他没去。
心跳在安静的角落里,一下,一下,敲打着鼓膜。
脚步声从前厅传来,有些急,停在暗房门口。
刘晓丽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看着他,呼吸略显急促,像是小跑过来的。
陈诺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她。
四目相对。
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知了无止无休的鸣叫。
刘晓丽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将那张纸条递到他面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却依旧泄露了情绪的微颤,在充满药水味的安静空间里,清晰地响起:
“678。”
“陈诺。”
“你……过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诺看着那张纸条,看着上面手写的数字和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它。
指尖有些凉。
他没有惊呼,没有跳起来,甚至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低下头,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个数字上。
678。
一个对于艺术类考生而言,高得有些离谱的分数。一个足够撬开中国任何一所大学、任何一個专业的分数。
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压了几个月的石头,在这一刻,轰然落地。激起无声的巨浪,冲击着四肢百骸。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深处,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再抬头时,他看向刘晓丽,嘴角缓缓地、努力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低哑滞涩:
“刘老师……”
“看来,那个红包……我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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