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下胭脂骨
第一章 刑场惊魂·绣帕初识心（旧版）

靖元三年，春寒料峭。

京城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尤其是在城西的刑场附近。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寻常百姓路过此地，无不加快脚步，低垂眉眼，生怕沾染上半分晦气，或是被那些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煞神们多看一眼。

沐清漪却逆着人流，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惊慌失措地奔跑着。

她身上是江南带来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普通，却因她精湛的绣工在衣襟袖口点缀了几朵不起眼的缠枝莲，显得格外清雅。可此刻，这身与京城灰暗格格不入的清新，却成了最显眼的靶子。发髻微散，几缕青丝被冷汗黏在光洁的额角，她怀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她安身立命的绣针丝线和几件未完的绣品。

她本是江南“锦沐绣坊”的绣女，家传的手艺，尤其擅长双面异色绣，在苏杭一带小有名气。月前，绣坊接到一单京城的大生意，指名要她师傅亲自操刀。不料师傅途中染病，只得修书一封，让她这个关门弟子带着半成品和绣样先行入京，交代主家，她随后就到。

可沐清漪刚依着地址找到京城那家气派的府邸，却见门口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白纸封条交叉贴在朱红大门上，触目惊心。她只听围观人群窃窃私语，什么“逆党”、“抄家”、“满门操斩”……

如遭雷击。

同乡的阿姊早半年被卖入这府邸为婢，这次师傅让她来，除了送货，也存了让她探望同乡，互报平安的心思。怎会……

她心慌意乱，只想打听阿姊下落，懵懂间竟跟着押送囚犯的队伍走到了这令人胆寒的刑场外围。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

刑场中央，他身姿挺拔如松，玄黑色的飞鱼服衬得他肤色冷白，金线绣制的蟒纹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周遭是呜咽的囚犯、耀武扬扬的锦衣卫力士、以及冷漠围观的百姓，可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将所有喧嚣与惨烈都隔绝在外，自成一方令人窒息的领域。

沐清漪听见身边有人压低的惊呼，带着无尽的恐惧：“是叶指挥使……他竟然亲临……”

叶惊寒。

锦衣卫指挥使。名字本身就如一把淬冰的刀，能令小儿止啼。

他似乎对眼前的行刑流程毫无兴趣，目光淡漠地扫过场下跪着的待死囚犯，如同在看没有生命的物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

沐清漪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见了囚犯里一张熟悉又苍白的面孔——正是同乡阿姊！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转身逃跑，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举起了明晃晃的鬼头刀。

“阿姊——！”一声凄厉的哭喊冲破喉咙，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在这血腥肃杀的刑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刑场纪律森严，岂容喧哗？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立刻扑了过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扭住她的胳膊，将她狠狠掼倒在地。怀里的包袱散开，五彩的丝线和精美的绣帕滚落泥尘。

“大胆！竟敢扰乱法场！”力士厉声呵斥。

沐清漪摔得眼冒金星，手肘膝盖火辣辣地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挣扎着抬头，恰好撞入一双冰冷的眼眸。

叶惊寒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只闯入陷阱的猎物。那目光掠过她沾满泪痕的脸，掠过她江南样式的衣裙，最后，落在她散落在地的那些绣品上，尤其是其中一幅刚完成大半的《春山瑞松图》双面绣。

他缓缓踱步而来，靴子踩在沾染了暗红血迹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却带着千钧压力。

周遭死寂，连风声都仿佛静止。

他在沐清漪面前停下，弯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拈起了那幅《春山瑞松图》。

“江南锦沐绣坊的针法。”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冰棱相击，听不出喜怒，“这幅图，是逆党头目书房暗格中搜出的密信所用暗码的底本。”

沐清漪浑身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不……不是的……这只是普通的绣样……我不知……”

“不知？”叶惊寒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胆寒的弧度，“逆党借绣品传递消息，人赃并获。看来，是同党无疑。”

“我不是！我只是来送绣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沐清漪绝望地辩解，泪水汹涌而出。她看向囚犯中的阿姊，阿姊却只是惊恐地摇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惊寒显然不信。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无辜。

“押下去。”他直起身，将那块绣品随手丢弃，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好审。”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周围所有锦衣卫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残忍神色。

“是！指挥使大人！”

诏狱。

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腐朽的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声，这里是京城最深的噩梦。

沐清漪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单薄的衣衫已被冷汗和不知名的水渍浸透，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在火把的光亮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行刑的锦衣卫面容冷酷，反复逼问着她“同党”、“密信”、“阴谋”。

鞭子抽在身上，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哭喊着，辩解着，声音嘶哑，却只换来更凶狠的鞭挞。

“大人，这丫头嘴硬得很。”行刑者向门口汇报。

叶惊寒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口，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更显轮廓冷硬。他挥了挥手，行刑者恭敬退下。

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沐清漪压抑的啜泣声。

他一步步走近，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身上绽开的血痕。

沐清漪恐惧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看到他抬手，似乎要亲自用刑。

极度的恐惧之下，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攥住了袖口中唯一藏着的东西——一块她平日练习用的素白绣帕，帕角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一簇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桂花。

就在叶惊寒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那一刻——

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是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脑海，又瞬间炸开无数纷乱的画面和声音！

……漫天的大火……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哥哥！救我！”……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愧疚和悔恨……还有……一块甜腻的、散发着热气的桂花糕……那是黑暗记忆里唯一一丝微不足道的、却拼命想要抓住的甜味……

沐清漪猛地睁开眼，惊骇万分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千年寒潭，仿佛刚才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只是她的幻觉。

可她知道，不是。

就在刚才那一瞬，通过那枚绣了几乎看不见的桂花图案的绣帕，在他触碰到她之前，她竟然……听到了他的心聲！

这个冷得如同修罗般的男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关于一场大火，一个死去的女孩，和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人的愧疚，以及……对一块小小桂花糕的、近乎执念的隐秘渴望。

通心绣……

她想起家族古老卷轴上语焉不详的记载，关于某种特殊绣技的传说……她一直只当是传说而已！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恐惧。她怔怔地看着叶惊寒，忘了反应。

叶惊寒的手停在半空，微微蹙眉。方才那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异样，但很快消失不见。他看着眼前这少女惨白如纸却难掩清丽的脸，那双含泪的眸子里，除了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

他不喜欢这种眼神。

“看来，寻常刑罚对你无用。”他收回手，声音冷彻骨髓，“换烙铁。”

沐清漪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不！她不能死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被丢弃在一旁的那幅《春山瑞松图》双面绣，一个疯狂的念头涌入脑海。

“大人！”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幅绣品……我能补全！我能绣出……真正的‘密信’！”

叶惊寒转身的动作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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