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大军行至枯泉谷,四周的山石渐渐从青黑变成了枯黄,连风中都带上了一股焦躁的土腥味。
天空中盘旋的飞鸟越来越少,空气里的湿润仿佛被彻底蒸干,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枯泉谷名副其实,大军赖以为生的山泉已断流数月,只在干涸的河床深处积着一汪汪浑浊不堪的死水。
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枝叶和动物尸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都督,水不能喝!”军中医官陆十三面色凝重地跪在萧逐野马前,“此水乃瘴疠之源,贸然饮用,不出三日,全军必然病倒。”
萧逐野勒住缰绳,玄色披风在燥热的风中猎猎作响。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一望无际的枯黄山野,最终落在那汪死水上,眉头紧锁。
断水,是兵家大忌。
“传令下去,全军安营,暂缓行军。”他沉声下令,“陆十三,你负责净水。”
“是!”陆十三领命,眼中却闪过一丝为难。
普通的净水法子对这种积年腐水效果甚微,除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队伍末尾那辆简陋的囚车。
一旁的陈副将早已会意,策马上前低声道:“都督,那女人是云岭的接生婆,定有法子。不如让她来,也好看看她究竟安的什么心。”
萧逐野没有作声,只是微微颔首。
很快,苏月落被带到了临时搭建的药棚前。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在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与她平静无波的神情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陆十三早已命人架起数口大锅,将浑水初步过滤后煮沸,旁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
他指着一堆药材,语气带着几分考究的傲慢:“苏姑娘,净水之法,无外乎以药攻毒。这些药材你可认得?劳烦你从中拣选几味,用以滤药。”
这是显而易见的试探。所有人都盯着她,想看她是否会趁机投毒。
苏月落的视线在那堆药材上缓缓扫过,仿佛在看一堆寻常的柴草。
她蹲下身,伸出那双曾接引过无数新生的手,从容地在草药间挑拣。
她的动作不快,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株气味清冽的草药时,陈副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那是“青苓”,性凉,有利水祛湿之效,是净水方子里的常用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拿起青苓时,她的手指却在药筐的阴影里轻轻一拨,一枚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叶片边缘多了一圈细微锯齿的草药被悄无声息地换了上去。
那是“哑舌草”。
无毒,甚至带着一丝甘甜,但若与军中伙食里常用的辛辣调料同食,长期以往,会使口腔黏膜产生一种细微的肿胀,味觉会因此变得迟钝麻木,如同舌尖爬上了一层薄茧。
她的动作快如流光,指尖的轻拢慢捻仿佛只是拂去药草上的尘土,连一直紧盯着她的陆十三都没能察觉那瞬息之间的偷梁换柱。
她拿起那株哑舌草,连同其他几味无伤大雅的药材,一同放入了陆十三递来的药筛中,全程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三日后,大军的饮水问题得到了缓解,但新的抱怨却在军中悄然蔓延。
“今天的肉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跟嚼木头似的。”
“不止是肉,连汤都淡出鸟来了!伙夫偷懒了吗?”
起初只是底层士兵的牢骚,渐渐地,连将领们也开始觉得饭菜索然无味。
伙房的厨兵被骂得狗血淋头,赌咒发誓自己放的盐和香料比平时还多。
第四日傍晚,中军大帐内,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猛然炸响。
“废物!”萧逐野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食案,满桌的菜肴瞬间狼藉满地。
他猩红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再让本督吃到这种淡得像马尿一样的东西,就把厨子拖出去喂狼!”
亲兵们噤若寒蝉,跪了一地。
怒火稍歇,萧逐野抓起桌上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烈酒。
然而,酒液刚一入口,他的舌尖竟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灼痛,仿佛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
他猛地将酒囊掷在地上,脸色铁青。
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清楚。那不是酒太烈,而是他的舌头出了问题。
“陆十三!”
陆十三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帐,跪下为他诊脉。
然而,他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萧逐野的脉象却沉稳有力,毫无半分中毒或病弱的迹象。
“回……回都督,您龙体康健,脉象平稳,并无异常……”陆十三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滚出去!”
待所有人退下,大帐内重归死寂。
萧逐野独坐在昏黄的烛火前,盯着摇曳的火苗,英挺的眉峰拧成一个死结。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他心头啃噬。
他想起了苏月落。
那个女人平静的脸,无波的眼,以及她触摸草药时那双过分灵巧的手。
忽然,喉间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上涌,他竟不受控制地侧过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咳——
这一声轻咳,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心底炸开。萧逐野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已有近十年未曾咳嗽过了。
哪怕是身中数箭,高烧不退时,他都未曾显露过半分这样的“脆弱”。
可现在,在这安然无恙的营帐中,他却像个病弱书生般,咳了一声。
这细微的失控感,比任何明确的毒药都更让他心惊。
??????,洗衣的河边传来压抑的交谈声。
苏月落正在清洗她那几件单薄的衣物,动作缓慢而机械,耳朵却捕捉到了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音节。
是陆十三和陈副将。
“……那女人果然在药材里动了手脚,”陆十三的声音里透着后怕与惊奇,“但我查过了,她换上的是哑舌草,此物无毒,顶多让人尝不出味道,算不得什么大手段。”
“你懂什么!”陈副将冷哼一声,“这种女人的手段,岂会如此简单?这只是个开始!”
“副将的意思是……”
“我昨夜解剖了一只这几天误饮了药渣水的野兔,”陆十三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恐惧,“我发现,它的肝胆之间,长出了一些发黑的丝线,就像……就像是被人用针线缝进去的经络!那不是病变,陈副将,那是被人用几种看似无害的药物,再配合特定的饮食,慢慢在活物身体里‘织’出来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她在‘养毒’!她在用我们所有人的身体,当成培养基,来养一种我们根本不认识的蛊!”
陈副将沉默了片刻,声音冷得像冰:“那就杀了她。一了百了。至于那个乌哑,他体内既已被种成活蛊,留着他的命,随时可以逼那女人就范。”
水声停了。
苏月落缓缓直起身,夜风吹起她湿漉漉的发丝,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淬着寒冰的杀意。
当晚,她被单独唤入了萧逐野的中军大帐。
帐内只点了一盏孤灯,阴影如水银般灌满大帐的每一个角落。
萧逐野高大的身影被衬得如山如岳,他坐在案后,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捏着半片被晒干的哑舌草。
“你让全军上下吃得像一群没了口腹之欲的阉人,就是为了恶心我?”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风暴欲来的压迫感。
苏月落垂下眼睑,避开他锐利的审视:“将军若觉得是羞辱,不如放我回云岭。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干。”
“放你走?”萧逐野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苏月落,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苏月落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沉寂了多日的眸子里,此刻竟燃起了两簇幽冷的火焰,直直地刺向他。
“您不敢。”她笃定地说道,“因为您已经开始怕了。”
她向前踏了一步,身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为她的话语伴奏。
“怕您的喉咙,有一天会突然说不出话。怕您的手,有一天会再也抓不稳剑。怕您引以为傲的身体,会变得不再属于您自己。”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她又靠近了一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您知道云岭最厉害的蛊是什么吗?不是传说中那些吃人心的虫子。而是……让人明明活着,意识清醒,却一步一步,身不由己地,变成别人想要的模样。”
“你!”
萧逐野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纤细的咽喉,将她狠狠按在身后的行军舆图上。
“你给我下了什么?!”他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苏月落没有挣扎,任由窒息感传来。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的怜悯之色更浓了。
“我没下毒,大都督。”她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却清晰,“我只是……让您也尝一尝‘失控’的滋味。”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吼,紧接着是人群的骚动和惊呼!
“不好了!乌哑!乌哑出事了!”
陆十三惊恐的声音穿透帐幕:“他的五脏六腑像是在移位!天哪!”
萧逐野掐着苏月落脖子的手猛地一僵。
他回头望向帐外那片混乱的火光,
最终,他还是猛地松开了手,大步流星地冲出帐外。
他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瞬间,苏月落靠在地图上,袖中的指尖上,一抹刚刚从囚车栏杆上刮下的、来自“蛊母根”残枝上的淡绿色汁液,正被风缓缓吹干。
那叫“引魂露”,只需一丝气味,便能引动百步之内同源的蛊种,让它提前躁动。
她望着帐外那片因她而起的混乱,看着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第一次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无声地启唇,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口型,轻轻说道:
这才刚开始,我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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