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帐外的火光将萧逐野的身影切割得忽明忽暗,那张永远冷硬如铁的面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被未知力量扼住咽喉的惊惶。
他冲出大帐,只见数名亲卫死死按住一个在地上疯狂扭曲的少年。
那正是乌哑,苏月落唯一的哑巴徒弟。
少年的身体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蜷缩、拉扯,四肢关节处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有一万只无形的蚂蚁在他皮下啃食骨肉,要将他重塑成一个骇人的怪物。
“大都督!”军中医官陆十三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脸色惨白如纸,“没用了!针石无效,汤药不入!他的骨头……他的骨头在自己动!这……这是云岭的活蛊之术!再不制止,蛊虫破体而出,方圆十步之内的人都得遭殃!为今之计,只有……只有斩其四肢,阻断蛊毒蔓延!”
斩其四肢!
这四个字如冰锥般刺入萧逐野的耳中。
他看着地上那个痛苦到连嘶吼都发不出的少年,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主帐的方向,充满了无声的、对某个人的乞求。
他要救的,明明是自己的独子。
可现在,他亲手带来的另一个少年,却要在他眼前被活活肢解。
“不准动!”萧逐野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火焰,死死钉在主帐那道静立不动的纤细身影上。
他败了。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她只用了一个他根本不在乎的少年,就掐住了他的七寸。
陈副将上前一步,满眼杀气:“大都督,不能信这妖女!她就是要乱我军心!一个哑奴而已,斩了便是!”
萧逐野没有理会他,沉默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空气凝滞了数息,仿佛连暴雨前的风都停了下来。
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苏月落来,让她救。”
铁链拖地的声音再次响起,苏月落被两个士兵押解出来,走得不疾不徐。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些对着她怒目而视的将士,径直走到蜷缩成一团的乌哑身边。
此刻的乌哑,已经缩成了一个诡异的胎儿姿态,浑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苏月落的眼神掠过他痛苦的脸,没有一丝波澜。
她缓缓跪下,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将戴着镣铐的双手合拢,举至额前。
那是一个极其虔诚的姿势。
在云岭,当接生婆面对九死一生的难产孕妇时,才会行此“迎魂礼”——不是迎接新生,而是与死神抢夺即将逝去的魂灵。
她空灵而冷漠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要一间绝对安静的营帐,三盆刚烧开又放到温热的清水,七根寸长的银针,还有……一名自愿献出半碗血的壮年男子。”
“妖言惑众!”陈副将终于按捺不住,怒吼道,“凭什么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借机施展什么邪术!”
苏月落终于抬眼,目光淡淡地扫过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不信,你们可以继续按着他。”她指向乌哑,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然后,等着看这支平南大军里,第一个‘活蛊人’的诞生。到那时,他就不再是你们的同袍,而是一具会呼吸、会行走的血肉巢穴。他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会留下你们看不见的蛊卵。”
此言一出,周围的士兵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萧逐野的脸色已是铁青。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照她说的做!”
一间空置的营帐被迅速清空,三盆温水和一盒银针摆放整齐。
一名身强力壮的亲卫在萧逐野的注视下,咬牙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入其中一盆水中,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在十几名士兵的长刀监视下,苏月落走入帐中。
她示意两人将已经失去意识的乌哑抬入最大的木盆,让温水没过他的胸口。
然后,她拿起银针,动作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乌哑头顶、后心、丹田等七处大穴。
每一针下去,乌哑的身体都会剧烈地抽搐一下,而后又诡异地平静下来。
做完这一切,她将自己的双手,连同沉重的铁链,一同浸入了那盆血水之中。
她闭上双眼,指尖顺着乌哑被水浸泡得发白的脊柱,从尾椎开始,一寸,一寸,缓缓地向上游走。
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一段古老、晦涩的音节从她喉间流出。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说给人听,而是在与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对话。
“……魂兮归来,勿彷徨于幽途……以血为引,唤汝复归……生门开,死路闭……”
那是云岭《接生经》里最神秘的篇章——“唤生咒”,专用于唤醒那些在母体中就已夭折、或是刚出生便没了气息的婴灵。
帐外围观的将士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握刀的手都开始发麻。
一旁的陆十三拿着笔的手在抖,却仍在疯狂记录:“此非医术!此乃通幽之仪!她在……她在召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时辰,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所有人耐心即将告罄之时,水中的乌哑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眼白,漆黑一片,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噗——”
他张开嘴,一口腥臭的浊物混合着血水喷射而出,重重地砸在木盆边沿。
全场哗然!
那是一团核桃大小、裹着血丝的肉球,表面布满粘液,依稀能看到肉球内部,有无数细小的足肢在微微蠕动,像一个畸形的、尚未成型的胚胎。
苏月落面不改色,用两根手指冷静地拈起那团还在蠕动的肉球,放入一旁的瓷罐中,用木塞死死封住。
她站起身,冰冷的铁链在水中划过,沥下血红的水滴。
她转向面色凝重的萧逐野,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这是‘替命蛊’,以宿主记忆为食。它吃了他过去三年的记忆,所以,他现在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我,更不记得云岭。”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张俊美却阴沉的脸上,补充道:“但他还活着。甚至,比你们军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接近云岭人所说的‘不死’。”
说完,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药丸,当众吞了下去。
不出三息,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乌黑的血呕在地上,散发出和那蛊虫一样的腥臭味。
“我也中了同源的子蛊。”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若七日之内得不到母蛊的引子来解,我便会和他刚才一样,只不过,没人能替我‘接生’。”
这是她被俘以来,第一次主动示弱。
不是乞求,而是一种更高明的挟制,用自己的命,换取暂时的信任与喘息空间。
当夜,大雨倾盆而下。
陆十三放心不下,偷偷潜到关押苏月落的帐篷外,想窥探她如何为自己解毒。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解毒,而是另一幅让他亡魂皆冒的景象。
苏月落正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小心地涂抹在一具尸体上。
那是昨天攻城时战死的一名斥候,尸体还未及掩埋。
“归尘散……”陆十三的嘴唇哆嗦起来,这是他在一本禁书上看到的云岭秘药,据说能让刚死的尸体肌肉回光返照,短暂复苏,用于云岭特殊的葬礼,让亲人与死者做最后的告别。
她想干什么?!
陆十三连滚带爬地去向萧逐野禀报。
一刻钟后,萧逐野带着陈副将,亲自掀开了那顶帐篷的门帘。
只见苏月落正对着那具尸首,低声吟唱着某种不知名的歌谣。
在昏暗的油灯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诡异。
片刻后,在众人死死地注视下,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右手食指竟然真的……微微抽动了一下!
“妖术!”陈副将惊骇之下,瞬间拔出腰刀就要上前劈砍。
“住手!”萧逐野一把拦住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前面,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苏月落,“你在做什么?”
苏月落缓缓回过头,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
她的眼神在摇曳的灯火下幽深如潭,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在替死人接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帐内三个大男人同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让他们,回到人间,说一句话。”
话音未落,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那具尸体的喉结上轻轻一点。
一个沙哑、干涩、绝不属于活人的声音,从尸体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白……白枭……半夜……去了北坡……见一个……戴面具的……”
萧逐野的瞳孔骤然收缩!
白枭是他麾下负责绘制行军舆图的参军,掌管着大军的动向机密!
“拿下白枭!封锁北坡!”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命令。
当叛徒白枭在自己的帐中被擒时,他还在疯狂地喊冤:“我没有!我一直在帐中绘图!是有人冒充我!是军中有内鬼!”
然而,搜查北坡的士兵很快回报,现场确实发现两串脚印,其中一串的尺寸与白枭吻合。
铁证如山。
没人注意到,在混乱之中,苏月落用帕子擦去了指尖的粉末,那所谓的“归尘散”,不过是能让尸体肌肉暂时松弛的草药。
而“亡者开口”的戏码,更是她以云岭秘术“呼吸控脉术”,精准刺激尸喉部残存的神经,配合腹语,伪造出的惊天骗局。
那个脚印,是她白天观察白枭后,用偷来的靴子伪造的。
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叛徒她要做的,就是将这猜忌的种子,用最骇人听闻的方式种下,让萧逐野亲手拔掉一根刺,无论这根刺是不是真的。
事毕,她被重新锁回帐中。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清冷如水。
乌哑悄无声息地走到她帐外,透过门帘的缝隙,递进来一片宽大的树叶。
苏月落接过,借着月光,看到叶片上用指甲划出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阿嬷坟”。
她握紧了那片叶子,叶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那双坚冰般的眸子里滑落,砸在冰冷的铁链上,瞬间蒸发不见。
这不是软弱。
这是被血与火淬炼过的仇恨,终于点燃了复仇之路的第一丛烽火。
而此刻,主帐之内,萧逐野正擦拭着他那柄沾过无数云岭人鲜血的佩刀。
白枭已斩,军中细作被除,他本该松一口气。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那股寒意,却比帐外的夜色更浓。
他脑中反复回响的,不是白枭的嘶吼,也不是乌哑的惨叫,而是苏月落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这个女人,用他看不懂的方式,操控着生,又定义着死。
他猛地握紧了刀柄,手背青筋暴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带回军营的,或许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把双刃剑。
而且,剑柄正握在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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