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边的未寄之信
第二章 离歌初响（旧版）

临时宿舍里乱作一团。

学生们挤在狭窄的过道里，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李。

箱子敞开在地上，书本、衣物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焦虑的气息。

我只带最必要的东西。苏月华的声音很平静。

她正在床铺前仔细地叠着几件衣服，动作不疾不徐。两套换洗衣服，笔记本，钢笔，还有这个。

她拿起一个褪了色的小布包，轻轻摩挲着。沈怀安注意到，那布包上绣着一朵已经模糊的梅花。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故乡的土。苏月华的声音很轻，从南京带来的。

沈怀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己的行李就简单多了——几本书，几件衣服，还有母亲偷偷塞进行李的一包银元。

他看着苏月华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心里一阵酸楚。

你就这么点东西？

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她淡淡地说，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窗外传来卡车轰鸣声和嘈杂的人声。几个男生跑进宿舍喊道：第一批出发的同学集合了！

宿舍里顿时更加混乱。

有人拖着箱子往外挤，有人还在手忙脚乱地打包，还有人坐在床沿发呆，似乎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沈怀安帮着苏月华提起她那个小小的包袱。两人随着人流往外走。

在门口，他看见同班的李大山正红着眼睛和一个女生道别。

等我到了四川就给你写信！李大山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女生只是摇头，泪珠不断滚落。

这样的场景在校园各处上演着。

有恋人相拥而泣，有朋友互赠信物，更多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的茫然告别。

操场已经变成了临时的集散地。

几辆破旧的卡车停在那里，引擎发出粗重的喘息。

学生们排着队，把行李扔上车厢，然后在老师的帮助下爬上车。

周老夫子站在一辆卡车旁，还在叮嘱即将出发的学生：路上切记互相照应！到了辰溪要找当地的联络处...

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苍老。沈怀安突然注意到，老夫子的长衫下摆不知什么时候撕破了一道口子。

我们也去排队吧。苏月华轻声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匆匆跑来，递给训导主任一封信。

训导主任看完信，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快步走上操场前的主席台，敲了敲话筒。

同学们，静一静！刚接到最新消息，日军先头部队已经逼近汨罗。原定的迁徙路线需要调整......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那我们怎么办？

还要改路线？

训导主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必须分头行动。一部分同学按原计划乘车前往辰溪，另一部分同学......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另一部分同学需要步行，走小路避开日军。愿意步行的同学请到左边集合。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谁都明白，步行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不确定性。

沈怀安感到苏月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我们步行。她的语气很坚定。

为什么？乘车不是更安全吗？

你忘了我是从怎么来到长沙的？苏月华望着他，眼神深邃，步行虽然慢，但更灵活。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但沈怀安明白了。从南京到长沙，她是一路步行过来的。对这条路上的艰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好，我们步行。沈怀安点头。

他们提着行李走向左边集合的地点。已经有二十几个学生等在那里，大多是从沦陷区流亡来的学生。

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惊慌，反而有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平静。

李大山也拖着箱子过来了。我跟你们一起。他喘着气说，我老家是湘西的，对山路熟。

苏月华朝他点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是沈怀安第一次看见她笑，虽然很浅，却让她的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训导主任走过来，看着这群选择步行的学生，眼神复杂。你们都是好样的。他声音有些沙哑，记住，无论走哪条路，最终都要在四川汇合。这一路上......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爆炸声打断了。远处又腾起黑烟，这次比之前更近。

来不及多说了。训导主任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了个地址塞给苏月华，这是沿途几个联络点的地址，你们收好。

他环视着这群年轻的面孔，喉结滚动了一下：保重。

卡车开始发动，载着第一批学生缓缓驶出校门。

留下的学生站在操场上，目送着车辆远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神情。

沈怀安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宿舍跑。

你去哪？苏月华在身后喊。

马上回来！

他飞奔回已经空荡荡的宿舍，在自己的床铺下摸索着。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掉在地上的《诗经》。书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封面上满是脚印。

他小心地拂去灰尘，把书塞进怀里。

正要离开时，看见墙角还有一个遗落的布包。他认得那是隔壁班一个女生的，上面绣着荷花。

沈怀安犹豫了一下，把布包也捡起来放进口袋。

当他跑回操场时，步行的队伍已经准备出发了。

苏月华看着他怀里露出的书角，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李大山正在清点人数：......十九、二十。我们一共二十个人。

周老夫子不知何时也来了。他递给领队的同学一张地图，又给每人发了一个干粮袋。

这里面是两天的口粮，省着点吃。老夫子说着，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记住这些年轻的面容。

夕阳开始西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队伍缓缓走出校门，踏上了通往城外的土路。

沈怀安回头望去。

熟悉的校门在夕阳中渐渐模糊，祠堂的飞檐翘角勾勒出最后的剪影。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苏月华走在他身边，步伐稳健。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望着那条蜿蜒西去的路。

夜幕渐渐降临，远处的山峦变成深沉的墨色。偶尔有鸟群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夜色中回荡。

这一刻，他们都明白：安逸的学生时代已经结束，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段充满未知的漫长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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