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清晨的雾还没褪尽,巷子里飘满桂树和油烟的混合味。我套着奶黄色小衫,踮脚迈过一块松动的青石板,脚下啪嗒一声脆响,像踩碎了一枚薄薄的月亮。昨夜下过雨,水洼里浮着梧桐叶的倒影,我蹲下去,对着自己的影子背了一句“翩若惊鸿”,影子竟微微一颤,仿佛水面下另有一张脸在回应。我眨眨眼,影子恢复平静,只余一圈细小的涟漪,像有人在水底轻笑。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东西又跟来了——从我学会说话的第一个字起,它就像一条看不见的尾巴,甩也甩不掉。
街对面的早点铺子炸油条,油香混着葱末飘过来,钻进鼻腔,勾得我肚里咕咕叫。我舔舔嘴角,扭头就走。葱味会让我想起忘川客栈的招牌汤,想起那张总在梦里晃动的菜单,想起自己欠下的五星差评。我怕一低头,就会看见自己胸口浮出一行发光的债条,像给亡魂打的白条,闪得人眼睛发疼。
幼儿园的铁门生了锈,一排铁栅栏像上了年纪的牙齿,张口就能咬碎谁的童年。门洞里,张阿姨端着豆浆,白汽在她面前绕来绕去。她看见我便弯下腰,习惯性伸手来捏我的脸蛋,手指还没碰到,我已脆生生背出《洛神赋》里最长的一段。她的笑僵在嘴角,豆浆杯啪嗒坠地,豆腥混着甜香,溅开一朵灰白的花。
“谁教你背的?”她声音发紧,像有人在她喉咙里拧毛巾。我仰起脸,奶音软得能滴出蜜:“曹子建夜里托梦。”张阿姨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白里浮起一层雾,像有人在她眼底点燃一盏幽绿的灯。她拎着我后衣领一路小跑,像拎一只随时会爆炸的符咒。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吹得我耳畔碎发黏在汗湿的鬓边,也吹得我心里那根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
园长办公室在二楼尽头,楼梯木板老得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一截干枯的骨头上。窗帘半拉,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一条,落在地板上,像一地碎金。园长是个卷发丰腴的女人,口红艳得能滴出石榴汁。她让我站在桌前,把拼音读本摊到我面前,指着“aoe”,声音温柔得像在哄一只炸毛的猫:“来,跟老师念。”我踮脚,把整本书哗啦啦翻过去,脆生生背出《洛神赋》最绕口的一段:“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钢笔从她手里滚落,墨汁炸开,像午夜池塘里突然跃出的黑鱼。空气静止三秒,她按下电话免提:“副园长,立刻来一趟,疑似夺舍。”
副园长夹着公文包冲进来,鞋底在地板上擦出焦躁的火花。他蹲下来与我平视,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舔掉嘴角的一点糖渣,答得随意:“貂蝉。”那两个字像两颗冰豆落进热油,噼啪作响。副园长的笑僵在脸上,手指悬在半空,仿佛我头顶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他背过身去,压低嗓音:“得请师父,得加钱。”
他们把我围成一个小圈,像围观刚出土的文物。我低头玩自己的鞋尖,耳朵却听见更远处的水声——忘川客栈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孟婆倚门,空碗摇晃,对我叹气:“五星差评,利滚利,再不还,魂要散。”昨夜梦里,那张三岁奶胖的脸浮在碗里,冲我阴笑:“还不起,就拿记忆抵。”此刻,那笑声似乎顺着窗缝爬进来,贴在园长耳后,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门外高跟鞋哒哒,一位穿墨蓝旗袍的女人走进来,鬓边别一朵白兰花,香气冷冽。她自称“沈先生”,市里来的儿童心理研究者。但我知道,她身上的檀香味和忘川客栈账本一个味道。她蹲下来,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像按下某个开关。眼前一黑,再亮时,我已不在办公室,而是站在一条昏黄的河边。河水翻滚,漂着无数白瓷碗,碗里盛着不同年份的记忆:有凤仪亭的月光,有白门楼的血,还有一碗漂着葱花的刀削面,热气正缓缓散尽。
沈先生站在我身侧,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你欠下的不是诗,是命。”她抬手,河面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张婴儿床,床栏雕着云纹,床幔却是忘川客栈的招牌布。床上睡着另一个我,同样三岁,同样奶胖,嘴角沾着葱花。那张脸睁开眼,冲我笑,奶音却阴冷:“姐姐,五星归我,记忆归你。”我后退一步,脚跟踩空,整个人跌进河里,汤水灌进鼻腔,呛得我眼前金星乱冒。金星聚拢,化作一行发光的字:本集核心冲突——谁才是真正的貂蝉。
河水骤然倒流,把我抛回办公室地板。园长、副园长、张阿姨、沈先生,四个人八只眼,死死盯住我。沈先生先开口,声音柔得像绸缎:“孩子,背首诗吧,背你最拿手的。”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生面条,滑腻腻地往下坠。我拼命咳,咳出一朵细小的葱花,落在地板上,瞬间长成一株一人高的葱树,枝叶间挂着无数张纸条,每张都写着同一句话:五星好评,概不赊账。
葱树无风自动,纸条哗啦啦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鼓掌。园长尖叫一声,撞翻了椅子。副园长掏出手机,镜头对准我,屏幕却一片雪花,雪花里隐约浮现一座客栈,门口挂着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今日限供,貂蝉牌孟婆汤。沈先生抬手,一掌劈向葱树。树从中裂开,露出黑洞洞的树干,像一张巨口。我听见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从树洞里传出:“园长,要喝汤吗?初恋味,不加香菜。”
副园长终于崩溃,转身就跑,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凌乱的鼓点。园长紧随其后,高跟鞋一崴,摔了个五体投地。张阿姨愣在原地,双腿发抖,裤脚渐渐湿透。沈先生却笑了,她弯腰抱起我,像抱一只刚出炉的面包:“别怕,我带你回家。”她的旗袍下摆扫过葱树,树瞬间枯萎,化作一地碎末,碎末里躺着一张皱巴巴的菜单,正是昨夜梦里那张。菜单背面,多了一行新字:下集预告——奶香孟婆,限时返场。
我趴在沈先生肩头,回头看办公室。地板上的墨汁正缓缓聚拢,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人形抬头,冲我咧嘴一笑,嘴角沾着葱花。那笑容一闪而逝,墨汁重新散开,像从未出现过。走廊尽头,阳光被乌云吞没,整个幼儿园陷入一种诡异的黄昏。沈先生的脚步不紧不慢,旗袍下摆扫过的地方,地砖缝隙里渗出细小的水珠,水珠汇成一条细线,蜿蜒向前,像一条看不见的小河。
我眨眨眼,再睁开时,小河已变成一条真正的河。河水昏黄,漂着无数白瓷碗,碗里盛着不同年份的记忆。沈先生抱着我,一步步走进河里。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却带着奇异的香味,像刚出锅的刀削面。我张嘴想问,却只发出一声软软的“呀”。沈先生低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别怕,你只是回家。”话音未落,河水突然暴涨,瞬间淹没了我们。
黑暗里,我听见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在笑:“姐姐,五星好评,记得给哦。”
我再度睁眼,已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榻上,榻边垂着绛色纱帐,帐外一盏青釉小灯,火焰细如豆,却照得满室通明。灯影里,一只白瓷碗盛着乳白的汤,汤面漂着几粒葱花,热气袅袅上升,凝成一行小字:本集完,五星请付。我伸手去碰,碗沿却像水波一样漾开,指尖穿过,捞了个空。窗外传来更鼓声,三下,缓慢而悠长,像谁在夜里敲碎一面铜镜。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仍是三岁奶胖,掌心却多了一道朱砂印记,弯弯绕绕,像一把小戟。印记微微发烫,耳边隐约响起铁蹄踏破长夜的声响。我猛地坐起,纱帐无风自开,榻前站着沈先生,她换了一身素白长衫,鬓边白兰花已变成一朵小小的红莲,火光映得她眼底一片潋滟。
“醒了?”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汤已煮好,只差一味佐料。”
“什么佐料?”我听见自己奶声奶气,却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沙哑。
“你的记忆。”她俯身,指尖轻点我眉心,朱砂印记像被火烙,疼得我眼眶发热。下一瞬,整个房间开始旋转,灯火、纱帐、小榻、瓷碗,统统化作飞散的墨点。墨点重新聚拢,凝成一本厚重的账册,封面写着:忘川客栈·第一季——奶声洛神。账册无风自翻,停在最后一页,空白处慢慢浮现一行小字:明日卯时,幼儿园升旗台,以诗换命,以笑偿泪。
字迹落定,账册啪地合上,化作一道白光,径直钻进我眉心。我眼前再度漆黑,耳边却响起一声遥远的鸡鸣。鸡鸣未落,我已回到自己的小床,窗外晨曦微露,幼儿园的铁门在雾里若隐若现。我摸了摸掌心,朱砂印记仍在,微微发烫,像一枚即将引爆的火种。
我知道,明早的升旗台,会有一场比诗更锋利的对决。而此刻,我只想喝一口温水,润润被葱花呛痒的喉咙。可当我端起杯子,杯底却沉着一张纸条:汤已煮好,只等你来。字迹娟秀,却透着力透纸背的狠劲,像一把匕首插在纸中央。
我盯着那行字,奶音不自觉溢出:“姐姐,五星好评,记得给哦。”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条不肯散去的尾巴,轻轻扫过我的后颈,凉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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