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煞
第2章节：黑水行舟（旧版）

林秀踏上的是一艘老旧的内河航船。船身狭长，篷顶乌黑，吃水颇深，仿佛承载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沉重往事。离了湄州府码头，两岸的景致便逐渐收窄，从熙攘的市集变为连绵的丘陵，最终被高耸入云、植被郁闭的群山所取代……

河道如同一条被强行劈开的墨绿色缝隙，蜿蜒深入茫茫山峦腹地。天空被挤压成一道灰蓝色的细线，阳光难以透入，四下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浓郁的泥土腐殖气息和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腥气，那是深山老林特有的味道，却比记忆中更加浓烈，更加……死寂。

船公是个精瘦黧黑的老者，满脸刀刻般的皱纹，眼神浑浊，仿佛也对这趟旅程心怀抵触。他沉默地摇着橹，橹桨吱呀作响，是这寂静天地里唯一单调重复的噪音。同船的还有三两个山民打扮的乘客，裹着粗布衣裳，面色蜡黄，眼神躲闪，彼此间并无交谈，只是蜷缩在船舱角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心神。

林秀倚靠在船舷边，望着两岸飞速倒退的嶙峋山石和虬结古木。越往深处行去，雾气便愈发浓重起来。起初只是河面氤氲的薄纱，渐渐便成了凝滞不动的乳白色帷幔，缠绕在山腰，遮蔽了树梢，将视野局限在船周数丈之内。世界变得模糊而逼仄，只剩下橹桨划破水面的哗啦声，以及水波撞击船帮的沉闷回响。

客船破开墨绿色的河水，向前行驶。林秀无意间低头，目光落在船桨搅起的漩涡上——那浑浊的水流中，竟隐隐泛出一种极不自然的铁锈色，仿佛水下埋藏着巨大的生锈铁器，又被不断搅动。那色泽暗红近褐，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在灰白雾气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心头莫名一紧，俯身细看。没错，并非光线错觉，那河水确实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污浊锈色，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与她下船时在村口潭边闻到的气味极为相似。

“老伯，这水……”林秀忍不住开口，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微弱。

船公头也没抬，只是浑浊的眼珠瞥了她一眼，沙哑道：“山里的水，都这样。姑娘是头回进山？”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似乎不愿多谈。

林秀抿了抿唇，将后续的疑问咽了回去。同船的那几个山民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和问话，彼此交换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更加缩紧了身体，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

航船继续在寂静的河道中前行，雾气浓得化不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船头一盏昏黄的防风油灯，在乳白色的混沌中投下一小圈微弱摇曳的光晕，如同鬼火。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橹桨单调的吱呀声提醒着旅程的延续。

就在这万籁俱寂，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之时，一阵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声响，穿透浓雾，飘入了林秀耳中。

那像是一个女子的哼唱声。

调子古怪至极，非哭非喜，悠长而平直，带着一种机械的重复感，旋律古老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歌词模糊不清，被风声和水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两个零星的音节，却更添诡异。

林秀猛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那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仿佛近在耳边，随着雾气的流动忽远忽近，捉摸不定。

“你们……听到了吗？”她下意识地看向同船的山民。

那几人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妇人慌忙低下头，双手合十，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驱邪。另外两个男人则猛地摇头，眼神惊恐地避开林秀的目光，仿佛她问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船公摇橹的动作似乎也停顿了一瞬，他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林秀，这次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警惕、怜悯，还有一丝深深的忌讳。他沙哑的嗓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水声淹没：“雾大……水也深，有些声响，听不真切。姑娘是落阴坡的人？”

林秀一怔，点了点头。

船公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只是沉沉道：“听劝，到了地方，莫多看，莫多问，办完事……尽早离开。”说罢，他便不再看她，更加用力地摇起橹来，仿佛想尽快结束这段航程。

而那诡异的、非哭非喜的女子哼唱声，并未停止。

它依旧断断续续地飘荡在浓雾与水波之间，这一次，似乎清晰了些许。那调子钻进耳朵，带着一种冰冷的黏腻感，缠绕在心头。

林秀屏住呼吸，极力去分辨。

雾气翻涌，那声音仿佛就在船边水下响起，又像是从两岸密林深处传来。

“……红轿抬……喜煞来……”

模糊的音节拼凑出零碎的词句，幽怨而冰冷。

“……活人莫睁眼……死人笑开怀……”

一句落下，林秀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那歌词……那调子……

分明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与邪性！

她猛地抓住冰冷的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

浓雾依旧，锈色的河水无声流淌，橹桨吱呀。

唯有那诡谲的谣曲，如附骨之疽，在她耳边，在这死寂的天地间，幽幽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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