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煞
第4章节：死潭初现（旧版）

铁壳船的引擎早在半里地外就熄了火，此刻正借着黑水溪微弱的流速，像具漂浮的棺木般缓缓蹭向岸边。所谓的“码头”，不过是溪水下切出的一小片泥泞滩涂，三根碗口粗的木桩斜斜扎在烂泥里，最靠外的那根已经朽空了半截，露出的木茬上挂着成团枯烂的水草，深绿色的苔藓像脓疮似的裹着桩身，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黑水，勉强撑着点“能靠岸”的模样，却连文明世界最边缘的影子都沾不上……

林秀把帆布行囊往肩上紧了紧，指尖刚触到跳板就缩了缩，那木板滑得吓人，表层蒙着层半透明的黏液，凑近了能看见细小的水虫在黏液里扭动。她咬着牙，鞋底碾过木板时发出“咕叽”的闷响，每走一步都像要被滩涂里的烂泥拽下去。刚踏上岸边，一股气味就猛地撞进鼻腔，不是山里该有的草木腥气，是浓得化不开的湿霉味，像是把百年老屋里的霉斑全拧成了水，再混着点挥之不去的腥锈气，不是菜刀砍了骨头的鲜腥，是铁器泡在阴沟里烂了半载的腐锈味，又隐隐裹着点陈年血垢的腻味，粘在喉咙口，呕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慌忙用袖口捂住鼻子，可那气味像有爪子似的，顺着袖口缝往肺里钻，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酸水直往舌尖冒。

雾太浓了。不是清晨山间轻飘飘的薄雾，是沉得能压断树枝的浓雾，裹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水面和地面上，连五米外的树干都成了模糊的黑影。眼前这片大得望不到边的水，就是村里人嘴里的“黑龙潭”。林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潭水竟没有一点活气，既没有风吹过的涟漪，也没有鱼虾翻腾的水花，像一块被人嵌在红土山坳里的墨色琉璃，黑得发沉，连铅灰色的天空映在里面，都成了死灰般的颜色，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森。

她侧耳听了听，连溪流注入潭口的声音都弱得几乎听不见。按说溪水冲进潭里该有“哗哗”的响，可这里没有，仿佛水流刚碰到潭面就被吞了进去，连点回音都没剩下。周遭静得可怕，只有偶尔从远处密林里传来一声鸟叫，那叫声也怪，不是清脆的啼鸣，是拖着长音的、辨不清种类的哀啼，叫完之后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胸腔，闷得发慌。

林秀的目光顺着潭边扫过去，脚底下的土让她心里一沉，那是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不是红土该有的鲜亮，是像被鲜血泡过好几遍，又晒干了的暗沉，踩上去软乎乎的，鞋底一碾就能感觉到黏腻的湿滑，每走一步都往下陷一点，像是脚下有东西在悄悄拽她的鞋。潭边的水线旁长着些从没见过的植物，叶片肥厚得像泡发的木耳，颜色是深褐带黑，贴在水面上蔓延，叶片边缘还挂着些细小的黑珠，不知道是露水还是别的什么，看着就透着股邪气。

可最让她后背发毛的，是漂在潭边浅水里的那些东西。

枯枝败叶倒寻常，山里的水潭边总少不了这些，可有些枯枝上，竟缠着一缕缕暗红色的绸布。那些红绸早就没了原本的鲜亮，被水泡得发乌发暗，像凝固的血块，有的长长地拖在水里，随着极细微的水波轻轻晃，那模样不像布，倒像水底伸出来的细触手，慢悠悠地在水里扫着；有的紧紧缠在枯枝上，打了个死结，结扣勒得很紧，像是当初捆过什么沉东西，如今东西没了，只剩这红绸在水里泡着，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林秀的指尖突然凉了，她想起刚才船夫哼的调子。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脸上满是褶子，撑船的时候嘴里一直哼着段没头没尾的曲儿，她刚才没听清，这会儿却突然想起其中一句：“红绸缚骨潭底沉，莫让黑水解绳结……”当时她问老汉唱的是什么，老汉只摇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说“姑娘别问，到了地方少看少听，早点离开就好。”

她又想起父亲家信里的话。父亲在信里说“村里尚行古礼，潭边诸事莫多探究”，当时她只当是山里的老规矩，没往心里去，可现在看着这些缠在枯枝上的红绸，那“古礼”两个字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像块冰砸在心上。

她慌忙移开视线，可眼角余光又瞥见不远处的水湾里，除了红绸还有别的东西，是些细碎的白色渣滓，小得像指甲盖，随着水波轻轻撞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嗒嗒”的轻响。那是什么？是水里的贝壳碎了？还是……她不敢往下想，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个念头：会不会是小动物的骨头？被水泡得发白，碎成了小块？

雾气好像更浓了，粘在皮肤上凉冰冰的，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冻得她打了个寒颤。那股腥锈味也更重了，不再是若有若无，而是像有形的线，缠着她的鼻子，怎么都挥不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刚才捂鼻子的时候蹭上了点潭边的土，那暗红色的土粒粘在布上，竟像没干的血，看着格外刺目。

这片潭水太静了，也太黑了。林秀站在原地，越看越觉得这不是一汪水，是个活物——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活物，懒洋洋地趴在山坳里，把雾气当成呼吸，一吐一吸间，就把周围的生气全吞了进去。它吞了光线，吞了声音，连风到了这里都慢了下来，只剩下让人窒息的沉默，还有那些缠在枯枝上的红绸，像从水底传上来的无声呐喊，在潭边飘着。

她觉得胸口发紧，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攥着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费劲。更荒谬的是，她总觉得潭水里有东西在看她，不是水里的鱼，是某种藏在墨色水面下的眼睛，一双双，悄无声息地盯着她这个外来人，等着她再靠近一步。

她往后退了半步，鞋底碾过暗红的泥土，刚想转身往村里走，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响——

“咕嘟。”

那声音太细微了，像是深水里有什么东西吐了个小气泡，刚冒到水面就破了。林秀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潭面还是那样黑，那样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可下一秒，就在她盯着的那片水域里，有个东西突然冒了出来，那是一小截惨白色的东西，上面还缠着一缕破烂的红绸，只在水面上露了一瞬，像个刚探出头的幽灵，又慢悠悠地沉了下去。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极淡的涟漪，转了两圈就平复了，连点痕迹都没剩下。

林秀的呼吸骤然停了。

那是什么？

是枯骨吗？看形状有点像禽类的腿骨，可又比禽类的粗些。还是……还是人的骨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冰冷的恶寒就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瞬间席卷了全身，连指尖都开始发抖。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点血腥味，才勉强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她终于明白船夫为什么要她“少看少听”，也终于明白父亲信里的“古礼”藏着什么，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山村水潭，这是个吃人的地方，是个藏着人命的地方！

雾气里的腥锈味似乎突然变了，不再是铁器腐朽的味道，而是带着点血腥气，浓得让她头晕。她不敢再待下去，转身就往村里跑，鞋底踩在暗红的泥土上，溅起的泥点粘在裤腿上，像甩不掉的血渍。跑的时候，她总觉得背后有东西在追，不是看得见的东西，是潭水里那股阴冷的气息，顺着她的脚步追上来，缠在她的后颈上，凉得刺骨。

跑过第一道山梁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龙潭依旧藏在浓雾里，墨色的水面像块巨大的墓碑，潭边的红绸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插在墓碑前的招魂幡。

她猛地转回头，跑得更快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地方，绝对不能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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